《玉楼春》第十回 暗相思两人酬和 明说破各自痴迷,且说玉娘睡到天明,不见翠、文二人到来,唤了几回,不见答应,只得穿了衣服,走到下房,并不见声响。及到床前,揭开帐子一看,却是睡的好呢,就像比目鱼并蒂莲,双双的脸贴香腮,手勾粉颈,紧紧搂抱一处。玉娘看了笑道:“这两个痴妮子,却有些孩子气,这样睡法,成什么模样。”就轻轻地在翠楼身上推了几推,方才惊醒,开眼一看,见是玉娘,忙把文新暗推开道:“小姐在这里唤我们哩。”文新吃了一惊,侧转身来,披衣坐起,见玉娘立在床前,大家涨红了脸。玉娘见她有些没趣的意思,反堆下笑道:“昨晚也吃不多酒,如何这般好睡呢?”说罢,先走去了。暗想:“这两个妮子,如此做作,不知何意?”心内没情没绪,走到书案前,揭开那邵十州的诗集来看。因见他雪诗内有一联道:“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之句,自说道:“论别首诗,似个风流俊品;若论这两句,又像有些狂气的人。哎,邵郎呵,我黄玉娘见你的诗文字迹,色色可人,若我今生能窥见你一面,死也瞑目。但不知你在何处潜踪?可晓得奴在此想你之意否?”遂作诗一首,少寓相思之意。诗曰:金炉香冷漏初长,一枕相思梦满床。正好云消华白夜,不知何处见襄王?题罢,思量道:“诗虽一时高兴题了,却是与翠楼、文新看见不得。”说罢,她两个已走到面前来,玉娘急忙的把诗折好,缩入袖中。二人服侍小姐栉沐完了。玉娘道:“我要到老夫人房里去,你两个停一会儿,可下楼来接我。”说罢自去。翠楼向文新道:‘我方才下床时,胆都吓碎了。万一被小姐识破,如何是好?”文新笑道:“傻子,她只晓得,我也是没脚蟹,不过说是同你一头睡耳。就是我二人正在高兴之时,小姐走来看时,也只认道与你取笑作耍,决无他疑。我们真正做这样事情,为人须要胆大才好用哩。”翠楼笑道:“谁像你这副嘴睑,假冒阴阳。我若出首起来,将你送官,比那蓝面鬼算计你的个罪名,还要问大些儿哩!”二人说说笑笑,到下房里慢慢梳妆完了。翠楼道:“我先下楼去,你锁了门,随后就来。”说罢,自下楼去了。文新锁好门,下楼梯来,见梯板上一方小白纸,折得好好的,拾起来一看,却是七言绝句一首。心内想道:“此诗字迹是小姐的,我方才走到她面前,她忙把白纸缩人袖中,必是此诗了。哎,小姐呵,你的心事,我已识破,只想邵郎踪迹,你哪里知道?我今和她一首,看她意思如何?若是看见了,作起色来,我已执她的短处在此,也不怕她变脸;假如见了诗不变卦,这姻缘倒有九分可成。”遂回身上楼,开了房门,寻一幅素笺,磨起墨来,信手挥就一首。写完了折好,放在玉娘床前,仍然锁好了门,走下楼来。到黄夫人房里,却不见玉娘。夫人道:“小姐在大相公娘子房里等你,你可快去。”原来黄钺的妻子张氏,三日前夫妇反目,张氏连日要回娘家去。故夫人叫女儿去留她,因此玉娘等不及文新,先同翠楼去了。张氏告诉玉娘,她哥子许多不是。玉娘细说一番,方才留住,忽听外厢吵闹起来。玉娘便同嫂嫂走出房来,看是谁人喧闹?此时文新也到了。却原来是黄傻子平时把翠楼看得上眼,只为在妹子身边,不好亲近。他今见翠楼在厢廊下洗手,喜出望外,轻轻走到背上一搭。翠楼回头一看,见是黄钺,心中大怒,将身推开,竟不顾上下之分,就把这一盆水,连盆望黄钺身上丢去,满身打个透湿。黄钺恼羞变成怒。惊动黄夫人也走了来探望,见儿子这般光景,又见翠楼在旁唠唠叨叨,心下解说不开,叫两个丫头来,问明白了,方晓得这个缘故。黄夫人便把儿子骂了几声,喝他出去。玉娘也喝住翠楼,别却嫂嫂,随夫人出来。黄夫人就对女儿道:“你同翠楼上去,今后不要她下来。”玉娘道:“晓得。”遂即走上楼来,开房门进去。对文新道:“你同她去重梳洗就好了,这光景不像个样子。”文新应诺,与翠楼向自己房里去了。玉娘独自坐在椅上,忽想有首诗在袖里。摸那袖中,却是没了,忙起身来寻,一路不见,行到床前,见一方白纸在板上,忙拾起着时,亦是一首诗,却做得蹊跷。题说道:灯媒今夜喜偏长,报向风流试晚妆。莫说相思寻觅去,阳台咫尺见襄王。后写“西秦邵十州步原韵”。玉娘看完了,惊呆半刻,心下狐疑道:“我的诗到何处去了?这首诗从何处来的?”细玩字迹,与雪梅集笔迹毫厘不差,“难道邵十州是个鬼怪,他在空中见了我的诗,也步韵作下一首不成?”想了一想,忽然想着,道:“是了,这一定是文新。平素曾习过邵生这笔迹来,连日见我有慕邵之意,今日她拾到这诗,故意摹仿邵生笔迹,做这首诗来戏我。这也罢了,只是我的隐情,被她窥破,又落个形迹在她眼里,羞人答答的,叫我如何见她?”又转念道:“她也是个女子,人有羞耻难见。我今正欲细细问个曲衷,碍有翠楼在旁,难于说明,不若今晚,动说寒冷,暂令文新相伴一宵,便可私下问个情由了。”主意已定,及到黄昏时候,楼下老姥送夜饭,并一壶酒。三个猜拳行令,饮了一、两壶酒。吃了饭,令老姥将杯箸收下去,取汤净了手、足,玉娘道:“翠楼,你替我泡一壶浓茶,我要先睡去了。”文新服侍玉娘脱了衣服,就来茶炉边帮翠楼泡好了茶,同拿到床前。翠楼斟上一杯茶,递与小姐,玉娘伸手接着,呷完了。对文新道:“我身上甚有寒意,你权在我床睡了一夜,恐怕我夜间要添些衣服。”文新连连应允。翠楼向玉娘道一声:“稳便。”又与文新打一个手势,移灯到下房去了。文新吹熄了灯火,和衣坐在玉娘脚旁,不去睡下。玉娘问:“你如何不睡?”文新道:“我生性本是怕独头睡的。”玉娘道:“既是这般,你便睡在我一头,隔被单睡了罢。”文新听了,就爬到玉娘一头来,脱了衣服,钻入被来,睡在单外。玉娘问道:“你今日曾拾得什么也不曾?”文新道:“我不曾有拾得,倒有一个人拾得一件东西,只是不敢对小姐说。”玉娘笑道:“有什么东西?何处拾得?便说不妨。”文新道:“得小姐心事,已在二十八个字上和盘托出。不但文新细知其详,连那人也晓得小姐心事了。”玉娘把手去文新身上一推道:“你怎么说这鬼话?”文新笑道:“我问小姐,今日也曾拾得些什么?你也说与我听?”玉娘笑道:“你试猜一猜?”文新道:“我倒不屑猜,我说两句隐语与小姐听着,猜着。”玉姐笑道:“你且说来。”文新道:“小姐之意,那人已知,那人之事,小姐未知。就是这两句话,着不着?”玉娘道:“那人是谁?”文新道:“就是《雪梅集》上的人。”玉娘笑道:“贼冤家,我已被你洞识肺腑。我的诗,你拾去也罢,只是你代邵郎诗,却是混账得紧。”文新笑道:“还是小姐混账,却不是文新混账。”玉娘道:“你还说不混账,这诗末一句,岂不是瞎说么?”文新笑道:“小姐,你认得这诗是哪个和你的?”玉娘道:“我岂不晓得你代邵郎来戏我?但是,末一句‘阳台咫尺见襄王’,今日岂真有个邵郎在这里么?”文新道:“小姐心中果真要见邵郎否?”玉娘道:“痴妮子,我慕他的才貌,连日形诸梦寐,要见他的情自然是真了。”文新道:“小姐既是真心,假如邵郎在这里,小姐如何打发他?”玉娘道:“说是这等说,假使邵郎在这里,也须求冰人在父母面前,通秦晋之盟,择日成婚,那时方得终身之愿。若阳台同梦,尚在远哩。”文新道:“邵郎之婚姻,亲自许下,自今可赴阳台,何须异日?”玉娘道:“那首诗是你做得,难到你就可当得襄王么?”文新笑道:“我虽当不得襄王,倒可当邵郎。”遂推开被单来,搂定玉娘道:“小姐请细认一番,还是襄王,还是邵郎?”玉娘直去遍身上下一观,不觉暗吃一惊,知他是个男子,忙推开道:“这是怎么说?你若不说明白,我就要声张起来。”文新便把自己情由说一遍。玉娘听了道:“怪道你的字迹,与《雪梅集》上是一样的。我前日与翠楼说道,你好一个身材,奈金莲太粗,原疑你是假妆来惑人。当得何罪?”文新笑道:“任凭小姐问个罪罢。”遂逼近来,要求云雨。玉娘道:“如今不叫喊起来,也算作十分情了,反要这等妄想,纵然奴有意于君,也必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岂可草草苟合,把诗礼之风坏了。”文新道:“小姐之言差矣。天下之事,常则守经,变则从权。佳人才子,邂逅相遇,一夕缔盟,便是百年永好。我二人情深如困鱼得水,安能久待?”玉娘道:“虽然是如此说,但妾深闺女子,守贞待字,若一旦私订姻约,不但贻羞万世,比私奔相如之卓文君,不且有甚焉。郎君亦何取于此乎?”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但我随小姐已非一日,黑白已是难分。”玉娘含羞,文新逼近,须知,此夜人间鸳鸯并宿,来日送下玉麒麟。文新固已基之矣。玉娘问道:“翠楼可知道你是邵生么?”文新笑道:“不但晓得,且先邀抱衾之愿了。”二人一夜,闲谈心事,不觉鸡鹊鸣晨,梵钟送晓,二人披衣起来,相视而笑。及翠楼走来,也只是笑,大家不言而喻。方才见开楼门,只见霍小姐差一个丫环,送了一枝腊梅花与小姐。翠楼遂领了丫环来见玉娘。玉娘见是霍表妹身边的小桃,因问道:“你家小姐,身体不快,如今好否?”小桃道:“还不曾好,现有个字送来与小姐看。”玉娘接来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雪压千祥,峰挡万井,正迷人敲诗拈句时。无知二竖,侵我身体,不能亲来奉候。妹闻表姊近获才人新娘,诚旷代淑媛,我辈不及也,兹以支枕无聊,敢祈表姐,假我一、二日,聆彼洪论,自然沉痼顷愈也,命婢奉告,谅不我挥。愚表妹霍春晖敛衽拜玉娘看罢,沉吟半晌,便对小桃说道:“你多多拜上小姐,说我领教小姐之意,另日自着文新来相候。”小桃应诺就去了。欲知后来,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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