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里有一首描写秋思的鼻祖之词,开篇就是千古绝唱,全词名句荟萃,充满了诗情画意,后来还被《西厢记》直接搬运,不信请看: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元·王实甫《西厢记》
这是元代戏曲家王实甫在《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中的名句,是女主角莺莺奔赴长亭的路上唱的。又因为《西厢记》的流行度与传唱度,这几句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句。
尤其是“碧云天,黄花地”六个字,因为朗朗上口的旋律感和极天际地的画面感,历来被人们冠以“千古绝唱”的美名,人们也很乐意接受这是王实甫的原创佳句。
范仲淹的千古绝唱
殊不知,“碧云天,黄花地”这两句其实是王实甫从宋代文学家范仲淹的一首词中搬运而来,而且只是改了一个字,范仲淹的原句是“碧云天,黄叶地”。
所以说,应该将“千古绝唱”的美誉的原创标签贴在范仲淹的身上更为合适。“碧云天,黄叶地”出自范仲淹的《苏幕遮》一词,原词如下: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作为北宋早期的填词人,范仲淹的《苏幕遮》仍然没有完全脱离晚唐五代词作的窠臼,但词作已然呈现出不同于晚唐五代词的韵味。
因为词人描写的是以宏大的时空背景为依托的词作境界,这已经不同于晚唐五代以花前樽下为主旋律的词作了。
范仲淹的《苏幕遮》分为上下两阕,上阕展现的是一幅壮丽辽阔的秋景图。
整个上阕所写的辽阔高远、色彩斑斓、毫无萧瑟衰飒情味的秋景。
在传统文人笔下还是很少见到的,在以“悲秋”为主旋律的词中,像范仲淹这样的动人之作更是少之又少。
开篇句“碧云天,黄叶地”,此人只用了六个字就将广阔的空间意象呈现在了读者眼前,那是一幅天空湛蓝深远、大地铺满黄叶的深秋景象。
不得不说,这六个字所蕴含的景象是辽阔旷远的。词人俯仰天地之间,以天地为依托,视线从上至下,极力创设词境、营造词意。
尤为可贵之处在于,词人天衣无缝地给这辽阔旷远的秋色渲染上双重的色彩:一个“碧”字形容天空的颜色,一个“黄”字用来描摹大地的色彩,这独属于深秋的景象被词人准确地捕捉到、并成功地填进词中。
这时的词人像极了一位油画大师,他准确地从颜料中选取了两种颜色,在背景板上涂抹起来,一幅“碧云天,黄叶地”的画面便呈现在了人们眼前。
每一个读到这句词的人似乎都会拿起手中的画笔在背景板上渲染几笔,即使不会画画的人也可以凭借想象力填充出这美妙的画卷来。
接下来的“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两句,词人移形换步,将视野聚焦到开阔的大地上,他看到那水天相接处的一江秋水。
这是词人的视觉体验,展现的是一幅美丽的秋色画卷,词人笔下的秋色是斑斓的、是绚烂的,是铺天盖地的极富感染力的斑斓色彩。
看,那湛蓝深远的天空,天空之下是那铺满金黄色落叶的大地,大地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视线的尽头,一江秋水与天色接壤,秋色也延伸到江面上,水天相接,天水一色,好一幅深秋江天远景图啊。
江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在水光与天色的掩映下,也呈现出“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动人心扉的翠绿色彩。
烟雾本来是白色的,但经过光线的折射,在词人的眼中就呈现出别样动人的色彩。远远望去,烟雾好像和湛蓝的天空连在一起,又好像和秋水碧波连在一起。
所以词人才会说“寒烟翠”,而这个“寒”字又恰恰突出了烟雾给人带来的秋意缱绻的朦胧美感与意境。
这两句境界悠远,与前两句的词境交织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极为辽阔高远、色彩斑斓的秋意图。傍晚时分,落日将它最后一抹余晖洒在远处的山峦上。从词人的视角望去,这是碧水蓝天、芳草萋萋的极致视觉体验。
词人满眼都是秋色,词人眼中的秋色铺天盖地,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最后隐没在斜阳照映不到的天边,所以,当词人感知到这样的景致时,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上阕后三句“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这三句的词义隽永绵延,意境旷远悠长,将天、地、山、水的色彩通过一抹斜阳连接在一起,景物从词人的视线之内延伸到想象中的天涯。尤其是词人笔下那萋萋的芳草,足以让读者将它与相思之情和离愁别绪联系起来。
因为自《楚辞·招隐》中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伊始,芳草便成为怀念远方与乡思离情的代名词,具有了特定的文化内涵。
同传统的文人一样,“芳草”在范仲淹的心中也成为乡思离情的寄托,这种情感也从词人对“芳草天涯”的景物描写中暗暗地流露出来。
词人的情感如涓涓细流一样绵延而来,词义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没有雕琢的痕迹,词境从上阕的写景到下阕的抒情,过渡自然,彰显词人创作手法巧妙。
范仲淹笔下的芳草不仅仅停留在这幅秋景图之内,一句“更在斜阳外”,让词中的“芳草”意象跳脱出画面,延伸在斜阳之外,延伸到远方,延伸到词人的故乡。此时的“芳草”已然成为词人的情感纽带,成为全词的抒情线索。
范仲淹是江苏人,自从他到延州、耀州戍边开始,他就远离故乡、远离亲人朋友,加之边塞的生活很清苦。
所以在长期的戍边生涯中,范仲淹那悠悠的乡思离情和离别愁绪不免会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流露出来。
行文至此,词意已经呼之欲出了,原来词作中的每一样景物都被词人赋予了别样的情感,那就是词人心中那缱绻的羁旅之愁与思乡之情。
而这种种被词人赋予了情感的景物最后都汇聚到那“芳草”意象之中,词人的情感也是由芳草这一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意象引出来的。
过片两句“黯乡魂,追旅思”,词人紧承上片的芳草天涯,直接点出羁旅之愁与思乡之情,词中的“乡魂”就是思乡的情思。这两句是说自己思乡的情怀黯然凄怆,思乡和羁旅的愁绪愈来愈强烈。
乡魂和旅思在写作手法上属于互文,此处互文对举,带有强调的意味。由此也能看出词人边塞生活的时间之久,字里行间是词人乡思心绪的真情流露。
故乡在词人的边塞生活中成为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故乡的温柔与可亲也成为词人在枯燥生活中聊以自慰的情感寄托。
接下来的“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这两句是词人对边塞生活的描写。无尽的乡思与离愁牵绊着词人,也时时刻刻萦绕在词人的心头。
每到晚上,这种情感就变得更加强烈。词人回想白天的思乡之情延续进梦中,他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梦中的自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正待他与亲友一一寒暄之时,词人从梦中惊醒。梦醒时分,词人恍然不已,原来只是好梦一场。
漫漫长夜,词人难以入眠,于是他来到屋外,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月光洒在庭院中的片片落叶上。
词人举头望月,只见皓月当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词人或许想起了唐代诗人李白同样在月明之夜的思乡之情来。
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地点,但是彼时彼刻的情感都是一样的,那是跃然纸上的思乡之情,那是跨越时空的思乡之情,那是人类永恒的情感。
范仲淹的思乡之情无法消除,他在此刻正好可以倚楼凝望、遥思这一轮明月,但是这种愁怀反而因为明月更加强烈起来,词人在这样的情境中不由得发出“明月楼高休独倚”的慨叹。
范仲淹从斜阳写到明月,这是时间的挪移,也是词意的递进。词人从寥廓的秋景写到明月与高楼,所处的地点虽然没有变化,但是词人的视角发生了转变。
这就好比电影拍摄中的长镜头一样,从遥远的天边一直向后挪移,镜头和词人所处地点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将镜头聚焦在词人的身上。
这是一个延续的画面,有一条明显的情感线贯穿其中,就是词人的思乡之情和离情别绪。画面中出现的景物,如天地、黄叶、烟波、斜阳、芳草、明月,都成为词人情感的寄托。
这样的写法带来的好处就是:不仅避免了结构与行文的平直,而且使上片的写景与下片的抒情自然地融为一体。
全词在“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伤感旋律中缓缓落下帷幕。因为长夜漫漫,明月之下独倚高楼的词人夜不能寐,所以他就饮起酒来,但酒一入愁肠,却都化作了相思之泪。
词人本欲借酒消愁,可是举杯消愁愁更愁;词人欲遣相思反而更增添了相思之苦、更增添了怅惘之情。
这两句历来好评如潮,被称为千古名句,抒情的成分是很明显的,也是很强烈的,而且词句也很新奇。
写到这里,郁积在词人心中的乡思旅愁在外物触发下发展到最高潮,词人在这难以为怀的情绪中为词作画上了让人意犹未尽的句号。
在传统写作中,写乡思离愁的词,往往借萧瑟的秋景来表达,范仲淹的《苏幕遮》则突破了这一传统的创作手法,因为范仲淹在这首词中词作所描绘的秋景是辽阔高远的,是铺天盖地的,是色彩斑斓的。
品读《苏幕遮》中的词句,宛如欣赏一幅多色的秋景图。
这一点在开篇几句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试看“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这几句极富画面美与意境美,显示了词人立于天地之间的广阔胸襟。
以这样的胸襟反衬思乡与离情的怅然,真有“初读不解词中意,再读已是词中人”之感,所以每当读这几句的时候,总能给人们无穷的想象空间,也能激发出人们无尽的想象力。
品读《苏幕遮》中的词句,能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这一点在结尾几句中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
试看“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虽然是最后几句,词人却以沉郁雄健之笔力抒写低回婉转的愁思,将羁旅之思与思乡之情推向了高潮。在这样的词意和词境中,词人所抒发的感情就显得柔而有骨,深挚真切不流于俗套了。
这首词的寻常之处就是:上片寓情于景写景,下片借景抒情,这本来是词中常见的结构和情景结合方式,但是这首词又有自身的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秋景与柔情的融合交织。
小话诗词
范仲淹的《苏幕遮》声情并茂,意境宏深,与一般婉约派的词风确乎有所不同。
《苏幕遮》一词中的秋景是辽阔高远的,是色彩斑斓的,是毫无萧瑟衰飒情味的;词中的柔情是缱绻动人的,是缠绵悱恻的,是羁旅之愁与思乡之情的交织交汇。
无怪乎清代文人谭献在《谭评词辨》将范仲淹词这首词誉为“大笔振迅”之作,将这首词称为千古绝唱,是中肯而贴切的,也是实至名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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