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着朋友去看夜场电影,祥子在个小茶馆里等着,胸前揣着那像块冰似的小筒。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臭的烟卷的干烟。饶这么样,窗上还冻着一层冰花。喝茶的几乎都是拉包月车的,有的把头靠在墙上,借着屋中的暖和气儿,闭上眼打盹。有的拿着碗白干酒,让让大家,而后慢慢的喝,喝完一口,上面咂着嘴,下面很响的放凉气。有的攥着卷儿大饼,一口咬下半截,把脖子撑得又粗又红。有的绷着脸,普遍的向大家抱怨,他怎么由一清早到如今,还没停过脚,身上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听到这两句,马上都静了一会儿,而后像鸟儿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间的委屈,都想讲给大家听。连那个吃着大饼的也把口中匀出能调动舌头的空隙,一边儿咽饼,一边儿说话,连头上的筋都跳了起来:“你当他妈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妈的—嗝!—两点起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竟说前门到平则门—嗝!—我拉他妈的三个来回了!这个天,把屁眼都他妈的冻裂了,一劲的放气!”转圈看了大家一眼,点了点头,又咬了一截饼。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一语未发,可是很留心他们说了什么。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平。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点儿落在干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有头有尾的说给大家听;他只能由别人的话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恼,他也不是例外;认识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说到悲苦的地方,他皱上眉;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这样,他觉得他是和他们打成一气,大家都是苦朋友,虽然他一言不发,也没大关系。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一天到晚穷说,就发不了财。今天仿佛是头一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一切车夫的苦处。
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了,进来一阵冷气。大家几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谁这么不得人心,把门推开。大家越着急,门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烦。茶馆的伙计半急半笑的喊:“快着点吧,我一个人的大叔!别把点热气儿都给放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拉车的。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不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的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像要落下来的果子。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一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了,扎挣着说了句:“沏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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