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系統性解釋架構的建立
以上各家都一方面未能將工夫論獨立地提出作為中國哲學的基本哲學問題,而總是將工夫論和形上學混在一起述說。另一方面又不能獨立地看待知識論課題,而將知識論問題和哲學體系建構的問題合在一起講。這就使得從哲學基本問題的進路建構中國哲學的理論體系的努力工作仍需再接再厲。筆者在此一問題上,提出以「實踐哲學的解釋架構」定位中國哲學有別於西方哲學的特質[1],以及揭示中國哲學的義理脈絡。中國哲學是實踐哲學,理論的建構以提出人生理想為目標,人生理想基於對世界的認識,宇宙論與本體論則是述說世界觀的兩大哲學基本問題,這就是形上學部分,此處清晰,則有宇宙論進路的身體修煉工夫和本體論進路的心理修養工夫之得以言說,做工夫達境界,則有理想完美人格的實現以為理想人生的落實,於是境界論成為中國哲學理論的結晶品。這一個實踐哲學的解釋架構,是四大問題互為推演形成一致性的理論體系。這就有別於西方形上學、知識論、倫理學各是三種不同的哲學問題,且哲學史上又是一家一家推翻前說的境況。知識論時代來臨,形上學的工作方式便被推倒,啟蒙運動以後,只有黑格爾勇於建立形上學,之後之外者都是知識論問題意識下的各種哲學創作。而倫理學則或者是形上學進路的討論而有後設倫理學,或者是知識論進路的討論而有語言分析的或邏輯推演的倫理學。中國哲學則不然,宇宙論、本體論、工夫論、境界論緊密結合,且是以學派的進程在各家之內經歷兩千年的推進而一家一家地捍衛本門學說。惟三教之間的辯爭不能免除。
#016
六、面對三教辯證的問題必須由知識論進路來解決
然而,辯爭之可能與否,必須經過知識論的討論。中國哲學自古以來,就沒有真正笛卡兒意義下的知識論的反思,也就是命題從認識能力的可能性探索其意義成立的依據。但是,做工夫卻是可以證成形上學的方法,而工夫論則是與形上學合構的理論系統,這當然有別於西方知識論對形上學普遍原理進行反思之後[2],將傳統形上學的命題皆予以否定的進路,當然,知識論時代的哲學也在經由認識能力的反思之後重新建構了不同型態的新的普遍原理,如笛卡兒的心物二元,與康德的先天範疇。但是中國哲學的工夫論卻是兩千年不斷地為著同樣的形上學普遍原理而合會、發揮、補充著。然而,做工夫達到境界而證成了形上學原理,那麼,就此而言,如何確認實踐者已經達到原來本意下的普遍原理?還有,當初創教者對於普遍原理的言說如何意識它是真理?這兩個問題,正是實踐哲學的知識論課題,其一是創教者的創造,對於人生理想的真理揭示,如何定位它是成功的?其二是實踐者的工夫,如何印證他已經達到了最高境界?
筆者以宇宙論、本體論、工夫論、境界論四方架構論述中國哲學各家理論的內涵,這是改良牟宗三、勞思光、方東美、馮友蘭的哲學基本問題進路的解釋架構之建立,完成了述說中國哲學的系統性陳述工程,但是上述知識論的兩大問題,才更是中國哲學理論本身的再證立的新問題。儒釋道三家可以在四方架構下被系統性一致地自圓其說,完成梁漱溟所說的理論以系統性的方式表述的哲學工作,也有別異於西方哲學的東方特質之定位的貢獻,但是儒釋道三家作為一家一家自命為絕對真理的真理觀問題,尚未開始討論。牟宗三先生說的只有道德的進路能夠證成形上學的意見,就是知識論的問題意識下的發言,儒學是真理,道佛就有所不足,所以三教辯爭非進入知識論思維,否則不可解決。這個問題才是中國哲學再度證立自己的理論發展。
#017
理論必是問題意識下的發言,問題不同,主張便不同,若是三教問題不同,則談何辯證?筆者提出的哲學基本問題,假定三教有共同的問題意識,但這是抽象地共同,具體的問題三教仍是有別。儒家在家國天下的範圍內談人生的理想而有聖人之教,道教在天地之間甚至是天界之上談人生的理想而有神仙之說,佛教在三界之外談成佛的境界。都是理想人生的問題,卻有不同的適用範圍。即便同是天下範圍內的哲學,儒家自體制之內強調服務的人生觀與責任的承擔,老子則強調領導者的不爭與無為的智慧胸懷,莊子根本否定了社會體制的價值而重出世立場,主張體制外個人生命境界的追求,《易經》再度將人生拉回體制,而有上下卦六爻的進階以為應對進退的必然邏輯,《人物志》全談人事,《菜根譚》全談意境的體悟[3]。許多表面上意思不同的話,未必有直接的對立衝突,必須深入討論範圍,才真正能掌握適用領域,彼此圓融無礙,才能在應對之際優游選擇任我所用。
至於各學派內部之間許多的衝突問題,幾乎都是不同的哲學基本問題的交錯誤解,釐清問題就可以解消爭議,例如講形上學的程朱和講工夫論的陸王,講境界的南禪和講工夫的北禪。這些理論內部的差異,都可以透過哲學基本問題的意旨釐清而得以化解,但是,學派內部的衝突就算可以化解,學派之間的競爭卻難以止息。應該如何反思?以討論三教辯爭的問題呢?
語言有限而意旨無窮,雖是共同的哲學基本問題的語言,其實內部涉及的範圍仍是差異甚大。從宇宙論進路說,道教和佛教已有它在世界,且各自不同,這就不能和只在經驗現實世界的儒家哲學做意見的較競,宇宙論不同,本體論不可能相同,工夫論和境界論也就隨之有別。因此三教各自是自圓其說的系統。果真是自圓其說的系統,比較則趣味濃厚,較競則沒有結果。不認識對方理論下的較競都是各說各話,如同籃球選手譏笑足球選手得分太少的意見,不值反駁。
#018
七、面對真理觀問題必須談實踐哲學的檢證原理
辯證都無可能,證成又如何?創教者的理論必是自己實踐已成或有豐富經驗體證下的發言,對其自身而言就是絕對真理。然而,各自證成之下,各家就都是真理觀了,問題只是不同學派之間能否正確理解對方而已。創教者對宇宙論的見解,雖無現今科學儀器的檢測,但有主體實修的經驗,這就是宇宙論進路的身體修煉工夫,操作之後有感官能力的提升而有親證的認知而有它在世界的言說,這就是道佛兩教它在世界宇宙論知識的顯示結果,甚至,意想到哪裡,世界觀及主體能力就被開顯到哪裡,宇宙論的知識竟是主體自己的身體修煉的開顯結果。宇宙無窮,開顯有限,呈現甚麼就言說甚麼,所以有了道佛兩教諸多不同的宇宙論系統。
開 宇宙論知識的同時有價值意識與主體意志的認定,所認定之觀念即是本教的智慧,智慧亦是一獨斷,但有實踐之繼起,故有實現之結果,故能說為證成。所以獨斷也非對智慧的否定,而是種種不同價值的自我選擇,能證成自己是實踐成功的結果,但對三教辯證而言,並沒有否證它教的功效,因為它教在不同的價值意識下亦能實踐亦能實現亦有證成。因此從創教者角色來談理論的證成,只要有實現,有親證,就有證成,而他人無從否定之。
接下來是實踐者的印證。印證就是做到一學派理論的最高境界,或是有階層的境界遞升,然而,實踐哲學的印證,不比自然科學的證明,經驗看到了就是證明了,也不比數學和邏輯的證明,推算出來就是證明了。實踐哲學的印證,常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人的意見未必有用,必須是能力高於自己且是實有誠意的他人的意見才有意義,小知不及大知,能力不如自己的人是無法印證自己的成就的,更重要的是,理想人格的表現是在有同樣理想的人身上才能有其肯定的,理想不同者,甚至是沒有理想者,對於有理想者的人生實踐是難以肯定的。
#019
實踐哲學的系統性只是內部自證其說的圓滿,同時,實踐哲學的檢證的原理,也必須是自己的社群內部的事業。小知不及大知,只有同樣信念的族群才能夠認可自己的學說以及實踐的成果,於是,誠懇變成檢證的心理前提。檢證上各家有此在世界及它在世界的系統性重大差異,必須分開討論其檢證原理的特質。首先,對於在經驗現實世界的實踐,過去已有許多評價的理論,就儒道哲學而言,《人物志》、《菜根譚》都述說甚多,胡宏的《知言》,文字也不少[4],佛教禪宗的公案,案案都是境界高下的展現。但關鍵還是個人理解力的深淺,以及個人境界的高下,這許多評鑑與評價的理論,苟非其人,難以理解,也難以應用。因此,檢證的落實,前提還是功力的提升,也就是實踐者自己要去實踐以提升能力,而檢證者也要有同樣甚至更高的能力,才能衡量同道的成就。由聖人眼中看來,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是一目了然的,由禪師的境界看下來,一句話就知道弟子的深淺。
雖然,各家的檢證經驗不乏其說,但這並不是抽象思辨的理論檢查,也不是邏輯一致的命題推算,而是真實經驗的碰撞對勘。所以,中國哲學的檢證理論,其實已經備具底蘊,除了各家經典的境界哲學相關論述之外,就是《人物志八觀章》[5],《菜根譚》的話語,禪宗的公案等等,只是尚未進入哲學學術界的理論關切視野內而已,要討論實踐成就的檢證方法,上述作品都是其中的經典,但是,關鍵還是個人理解力的到位與否。
回到實踐者的成就印證問題,上述各文都是在現象上可以觀察而得的,但涉及它在世界的能力及境界,就不是一般的智慧可以偵知,沒有自身相同的特異感官能力,他人的實踐就是一個神祕的意境,那就只能選擇相信與否,選擇的當下仍是一個經驗值的判斷,不論多麼神妙的境界,單純的善意以及誠懇的態度還是判斷的準則,儒釋道三教的聖人、神人、菩薩,只有更使人安心靜慮,不會激起慾望,更不會引發爭心,如果實踐者在與修行者互動了以後,是引發自己的好勝心甚至慾望的話,那麼這位修行者的境界必定是虛假的,同時願意跟隨這種修行者的實踐者,也是自己修道不誠的顯現,因為他肯定是為了利益而不是為了境界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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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結論:
中國哲學是人生智慧之學,智慧就必須是真理,但真理的面向很多,不同的人生面向會有不同的智慧,儒家用於經驗現實世界的社會體制的管理問題,老子用於管理者的領導原理問題,莊子用於體制不可信託之後的個人自由問題,《易經》用於體制階層的吉凶禍福應對進退問題,佛教用於命運認識和生死的管理問題。這種種的差異現象背後正是理論的適用領域問題,適用領域清楚了,就沒有辯論的需要了,不須辯論而全體應用時就看個人心靈的自由運轉功力之深淺了。面對生活,各家理論都可以拿來應用,想要達到最高境界,當然必須一家深入,各家意旨的深度內涵,藉由基本哲學問題的解釋架構予以說明,個人實踐的深淺,則是做工夫之後的效果。面對深具實踐特質的中國哲學研究,為追求其理論的創新發展,首先應讓它系統性解釋架構的建立,這是二十世紀中國哲學家的貢獻,至於真理觀的證成,則應該是二十一世紀的理論創新之重點。整整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哲學研究,有許多是中國學者提升個人認識深度的成就,也有許多是西方學者將東方拉向西方的個人研究成果,但是中國哲學理論自身的創造性發展,國學之途只是土壤的提供,哲學基本問題的深化才是創作之功,而知識論的理論證立問題,更是新世紀的創作重點,系統性說之是中國哲學建立理論的第一步,知識論進路地談證成的問題則是中國哲學現代化的第二步。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哲學就是好好走出這兩步路。
第一步,把哲學的理論系統化的建構,第二步,藉由國學的實踐,把檢證的理論與實務予以落實。二十一世紀,是我們好好實踐中國哲學的時代了。
[1] 參見拙作:《中國哲學方法論》,台灣商務印書館,2010年初版。
[2] 參見拙著:《中國哲學方法論》第九章:中國哲學的知識論問題研究,臺灣商務印書館,2013年8月初版。
[3] 參見拙著:杜保瑞,2015年7月1~2日,<中國管理哲學的理論與材料>,首屆海峽兩岸高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論壇,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兩岸文教經貿交流協會主辦。本文已收錄於本書第六章。
[4]參見拙著:《南宋儒學》第二章:胡宏在基本哲學問題的理論建構、第八節:境界論進路的人物評鑑智慧。台灣商務印書館,2010年9月。
[5]《人物志八觀章》八觀者:一曰觀其奪救,以明間雜。二曰觀其感變,以審常度。三曰觀其志質,以知其名。四曰觀其所由,以辨依似。五曰觀其愛敬,以知通塞。六曰觀其情機,以辨恕惑。七曰觀其所短,以知所長。八曰觀其聰明,以知所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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