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电影《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3位主创，主演：体验送外卖5小时，只赚到24.3元

8月16日，暑期档电影《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上映，因首次聚焦算法带来的系列社会问题、关注外卖员行业内待遇而引发各界关注。

该片由刘泰风执导，蔡知伶编剧，宋宁峰、张歆艺、郭柯宇、孙之鸿等人主演，金咖、刘奕铁参演，讲述了一位外卖平台高管，开车不慎撞倒了自己公司的外卖员，面对法律和人性的双重拷问，他对自己曾坚信不疑的价值逐渐产生怀疑的故事。

作为院线电影中较少见的现实主义题材，该片曾提名第31届波兰Energa　CAMERIMAGE电影摄影艺术国际影展最佳新锐导演奖，并先后入围第54届印度果阿国际电影节、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第11届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国际劳工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获得评审团特别提及奖以及人文主义精神奖，但目前来看，影迷反映最多的问题是“排片少、所在城市影院看不了”。

9月2日，九派新闻邀请到该片导演刘泰风、制片人朱桐、主演宋宁峰，进行了一次对话。在刘泰风导演看来，这部影片描绘了一些人们在繁忙生活中无暇想到的细节，“好像是一个湖，看上去湖水非常平静，但湖底已经是暗潮汹涌了，也许有很多礁石、很多荆棘、很多水草，你不知道就跳进去游泳，就会发现脚被这些水草所缠住了。这就是生活的表象，它非常平淡，你会觉得自己在日复一日地做一件事情，但你真正去想做这件事的意义与价值时，你不敢往下去想。”

影片中危力撞倒了所在公司旗下的外卖员。图/受访者提供剧照

【1】男主演体验送5小时，只赚到24.3元

九派新闻：各位主创是在什么契机下，接到《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这个项目的？为什么想参与到一个现实主义题材的片子里来？

制片人朱桐：最初是想为普通的劳动者和我们关心的对象，写一部有力度的现实主义电影，没想到在市场上会这么难。近期，我们和很多人都在聊这个事情，大概是说，这个电影据说很好，怎么排片这么少？

但我还是觉得，现实主义题材是映照现实，予以当下的一种思考，它有巨大的意义。我们除了让观众娱乐以外，多一分的思考可能会更重要。

导演刘泰风：娱乐和商业的这些电影需要有人去拍，但是，有思考性、能反思社会、能引起大众共鸣的这些电影也必须有人去做。所以我们在选定这个题材的时候，就抓住“现实主义”这四个字。

最初其实在片名上想了很多，比如“一场车祸引发的XX”。我们做前期调研的时候，发现有些互联网大厂，员工上班打卡机屏幕会跳出来一行字“加油，今天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看完后，我心里是有一种焦虑感，似乎有一管注满营养液的血往你身上扎。

我是觉得这个名字还是蛮有它的意味，某种层面上挺反讽的。这个电影虽然讲的都是生活当中遇到的困境，但毕竟我们是要往前走的，不管怎么样，早上起来还是带着希望去面对生活。

九派新闻：这部电影应该是国内首部对算法说“不”的影片，各位当初为什么会把主题聚焦在算法这一块？对外卖行业从业者有哪些了解？

导演刘泰风：我和很多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直播网红等新业态从业人员聊天，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这些人群都是对生活充满希望、对生活品质有追求的，而且非常努力。

外卖员在四十多度高温的情况下，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送餐，每一餐只拿到几块钱的佣金，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我们很多人习惯在空调房工作，真正走入外卖员的生活，你会发现这是一份非常辛苦的工作。

影片中外卖员在工作。图/受访者提供剧照

制片人朱桐：饰演男主危力的宋宁峰在上海体验过送外卖。他体验了5个小时，最后只赚到24.3元钱，有两单按时送到，有两单被临时取消，有几单超时。我们发现，按照平台规划的路线，是一定会超时的，想要不超时，可能就要违反交通规则，要逆行，或者闯红灯，或者是明明需要推着车走的路线，还要骑车，这个问题很普遍。

电影里，郭柯宇饰演的徐晓霞在路边嘶喊：“谁愿意去闯红灯，难道我老公找死吗。”可是你看，现实中确实存在外卖骑手闯红灯的状况，这背后埋了很多的原因，也是这部电影想传达的一个重要的点。

我们是一部真正向算法说“不”的电影，既没有按照算法派演员，也没有按照算法演绎剧情，得到的市场支持也没有按照算法来。我觉得2024年都到下半年了，是应该要思考一下算法予以我们的除了便捷，还有没有其他的影响，是不是我们都被困在其中了？

算法可以计算，但不能算计。我们确实体验到算法经济带来的一些福利，但是很多东西是细思极恐的，因为只要是有系统在，一定会有bug，那么这个bug在哪里，它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我们的生活被一种仿佛是倒计时的表控制住了？我想通过一部电影如实反映这种压力，它背后是有自己的底层逻辑和原因的。

【2】骑手：非常努力，但就是挣不到钱

九派新闻：电影的一幕其实让消费者也会思考类似于“雨天是否需要点外卖，点了是不是也对外卖员有所剥削？”等问题，怎么从自己出发、善待外卖员，其实一直是消费者非常苦恼的事。

制片人朱桐：我觉得把矛盾转嫁给顾客和外卖员之间本身就是完全不对的，不存在所谓的顾客点餐式压榨。没人点餐，外卖员的工资从哪里去赚？而且我们面临着这么大的社会压力，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去点外卖。这个问题我们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的讨论，而不是一边倒去埋怨、责怪谁。

这个电影没有控诉谁，其实只是在冷静、客观地描绘我们所有人都应该要面对的问题，以及向不同的人释放善意和理解。我们所有人都要去理解对方，如果能够站在其他人的角度去多想一分，可能有些事情可以更顺利地发展。

导演刘泰风：商家、骑手和客户是一个三角的关系，中间的这些问题不是一概而论，它很复杂。外卖骑手困在算法的同时，很多餐饮行业的商家也被困在算法当中。我也采访过很多商家，他们说现在越做、越没有钱挣。每一单的品质要保证，配送费要出，这个抽成还非常高，他们不得已要加速出餐的过程。大家真的都不容易。

九派新闻：这部电影最直观的视角是我们需要关心外卖行业的从业人员，在你们看来大概是什么样子的人会从事这个行业？影片中提到被撞的骑手没有保险，只有一个三块钱的意外险，又需要本人到场才能理赔，有考证过吗？

导演刘泰风：配送这个行业能够日结，相对自由、灵活，所以大家会被吸引进来。有网贷、有债务要偿还、失业了暂时过渡，行业内绝大部分人是这样，一个外卖骑手跟我讲：“这个行业不是一个让你长久地发光、发热的职业，不是把这个行业当作理想，它就是解决你生存和生活压力的职业。”

所以这个过程当中，很多人确实忽略了，它类似兼职，劳动保障、劳务关系也不是那么明确。配送平台扣意外险是每天从骑手的日结工资里扣的，相当于买的强制保险，绝大部分人扣掉这个款以后，不会再去买另外一个意外险，但其实它的理赔流程非常复杂，我甚至还听说过很多骑手骨折、擦伤或出了意外，选择不报保险，因为报了以后，可能会被封号、停单。

刘泰风。图/受访者提供

一位有残疾的外卖女骑手曾跟我讲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算法在给我们派单的同时，有没有考虑过我们骑手的性别和年龄？”她的意思是，有很多骑手五十多岁、年龄相对比较大，他们骑车的反应能力和行动能力一定是没有二十多岁的骑手快。

我们的主演宋宁峰体验送外卖时，按照交通法规不闯红灯、不逆行，那天正好上海下了大暴雨，他没发现有大雨补贴。我跟在他们后面的电动车车座拍摄，拍到最后我完全跟不上他们，这个东西挺耐人寻味的。

制片人朱桐：宋老师送外卖的时候说“绝对不会闯红灯，绝对不会逆行”，可是当他往后就开始着急了，他就觉得，都已经被取消过单了，或者已经超时了，可不能再这么做，他都忘了他其实是在体验。

现实生活中有这么多外卖员，都有生活的压力。一想到房租、水电，要给老家的孩子、父母寄钱上学或者看病，当这些心理活动积累，你觉得他会怎么选择？

九派新闻：近期关注到一份调查报告，是说外卖系统有一个像游戏一样的劳动上瘾机制，骑手一单一单地送，从青铜变白银再变王者。

导演刘泰风：玩过游戏都知道，一上来，你的经验值是猛涨的，让你迅速升级，给了你好的装备，但越往后，你的经验是涨不动的，这个换到现在的话语来说就是“卷”了。你会发现，游戏跟你说得非常好，一个区域当中，全都是高级别的人在那边等怪物，在那里刷怪，出来一个怪被秒杀掉，但涨不了经验，这就是游戏到最后的一个终结。

现在外卖行业很多现状也是这样子，单价越来越低，但入行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个外卖骑手跟我讲：“现在不是我不努力，我非常努力，但就是挣不到钱，就是每单单价越来越低。”这个背后，平台肯定是挣钱的，那这些钱都去哪里了，他们不知道。

【3】现实中，电影排片也被数据和算法裹挟

九派新闻：主演宋宁峰方便介绍一下体验送外卖的经历吗？

演员宋宁峰：先要注册，体检后拿到健康证。第二天通过之后，我就可以送餐，那天正好下雨，我穿上外卖员的衣服，骑着电动车，就出发了。

开始比较谨慎，一单一单地接，有一个老外卖员带着我一起。起初比较顺利，后面我开始觉得有的地方很难找，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超时了。

第二单超时后，对方给我催单，我用尽了所有时间绕了两圈，后来才发现他买东西的地方就在他的家旁边，很快就能送到。其实那里有一条路，红灯一闯就过去了，但我就是按照交通规则行驶，绕了两圈，结果超时了，他就把这个单子给退了。

当时我就在想，退了这个东西怎么办呢？老师傅就说，咱们可以吃了，正好我们也很累、很饿，已经跑了两个多小时了，自己的工作果实，虽然都凉了，但吃得还挺香。吃完之后我才想，这个煎饼应该算谁买的呢？老师傅告诉我，明天平台才会做出决断，要么就是这个客户买单，要么就是外卖员自己买单。第二天发现，其实都算我的，我搞了半天给自己买两个煎饼。

送外卖时，遵守交通规则与否变得好像是自己的选择。如果你遵守交通规则的话，时间在流逝，接一单就开始倒计时，一分一秒都和金钱挂钩。如果时间多，就等于你赚得多，如果时间少，就等于你少赚了很多钱，就是考验你人性的时候了。

接单接顺手了，可以一次多接几单，但是时间就会非常紧迫，我遵守交通规则、等红灯的时候特别揪心，一直被算法推着走。

影片中宋宁峰饰演危力。图/受访者提供

九派新闻：目前，该片排片较少，过程中有什么问题让很多人看不到？是和2024年暑期档总体表现有关吗？

制片人朱桐：排片少其实也和算法有关。我们原先合作了一个宣发公司，他们说抖音是流量最大的一个池子，现在的电影宣发都是在抖音上面打。但我们这部电影没有大导演，也没有大明星或流量明星，内核也相对现实主义，所以在抖音上比较吃亏，这个过程会转化到各大平台两个票务端口的“想看”数据，据说现在的院线经理就是依靠这个来排片的。

数据转化不好就没有人给你垫资排片费，所以就没有人给你排，甚至没有人给你推荐，这就是现在中小体量的影片可能会遇到的问题。目前，排片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演过程中，也问了很多院线经理，大家说，不知道这个电影，从来没有接到过这个电影的相关推荐消息。但是我们了解到，确实有很多人想去看这个电影，现在就是有需求，但是供应链供不上。

我觉得像导演说的，现实主义题材确实很难做。我从B站、抖音、豆瓣、微博等众多平台得到的反馈都是拒绝虚假、需要真实，这个影片当中是能看到真实的，所以它很犀利、有锐度。但是现在排片这么不好的情况，我们作为片方，根本也没有想到过。主要原因还是我们体量比较小，声量没有在一个正确的宣发路径当中出去，我觉得这是主要原因。

《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首映礼合照。图/受访者提供

其他的暑期档电影，各家有各家的难点，我相信很多影评人和电影公众号已经做了很多详细的总结以及反思。但是无论如何，目前来看，今年暑期档的成绩不佳。反过来讲，我们做电影的人，或许也要好好思考这样的一个环境下，我们要做什么样的电影，我们要给观众一些什么样的内容。

目前，《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还在上映中，我们还没有over，还要继续坚持。接下来，我们还是会用充满希望的心态来去面对困境，现在孩子们也开学了，接下来希望能够积极走进一些高校，与大家聊聊电影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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