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战役

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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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战役
那个曾经帮助教宗秘密起草种族主义通谕的古斯塔夫·贡德拉赫,如今已经回到了罗马,但他并不开心。9月,他与两位同仁将草稿交给了莱多霍夫斯基,以为耶稣会总会长会直接将它转给教宗。《种族科学家宣言》的刊登以及第一批种族法案的宣布,令他们坚信教宗想要尽快看到他们的初稿。然而,贡德拉赫却得知,耶稣会总会长将草稿的“删节版本”寄给了恩里科·罗萨神父,于是他急忙通知美国同仁,并让他将这一切告诉教宗。“你原本希望这份文件可以不经他人之手,这一希望如今落空了,”他告诉拉法奇,“你对老板(莱多霍夫斯基的代号)的忠诚没有获得回报。事实上,你对老板的忠诚可能阻碍了你对费希尔先生(他们给庇护十一世起的有趣代号)的忠诚,最终会让你受到斥责。”他最后说道:“与此事无关的人士,可能会认为费希尔先生直接将任务托付给你,而你做的这一切,无论是行动拖拉还是出于策略或外交的缘由,都是对这项任务的蓄意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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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在意大利的胜利之旅令许多美国人对领袖的印象大打折扣。如今,意大利又落实了种族法案,墨索里尼在美国的名声已然跌至谷底。意大利驻美国大使馆发给罗马的长篇报告记录了这个跌落的过程。“众所周知,美国天主教徒(始自教会高层,其中芝加哥大主教芒德莱恩枢机最具有代表性)从一开始就对纳粹官方的反天主教姿态以及某种程度上的反基督教姿态持有敌意,其怒火也是愈燃愈烈。”大使馆在报告里写道,种族法案的落实以及近期的意大利公教进行会纷争,“使得美国人更加担心意大利教会的未来,因为对于洞察力有限的公众而言,意大利教会对法西斯和纳粹一视同仁……在公众眼里,两者都是不太受欢迎的极权政府”。
法西斯政府和美国政府之间的关系也在迅速恶化。意大利各家报纸无意尝试改善局面,并指控美国受到了犹太人的主宰。他们列出了一份几乎全部是犹太人的名单,声称它很有可能是下一届的美国内阁名单,总统由伯纳德·巴鲁克(Bernard Baruch)担任,副总统则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列昂·托洛茨基则被列为国防部部长——他既不是美国人,也不住在这个国家的事实似乎并没有给这份名单的遐想造成什么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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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索里尼规划的新婚姻法也令庇护十一世感到心烦意乱,因为它将禁止受洗的犹太人同其他天主教徒结成连理。他要求大使准备一份正式的意见书。教宗在脑海里构想的是一篇表达天主教原则的陈词,但博尔贡吉尼认为它应当包含更多的内容。梵蒂冈需要给种族法案的起草提供指引,这样它才不会与教会的教导相抵牾。大使说:“我们必须提议一条出路。否则政府……凭自己可没办法找到出路。然后,一场大断裂毫无疑问将会发生。”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教宗大使会尽一切可能防止这场大断裂的发生。
博尔贡吉尼的初稿敦促政府在制定新法律时不要忽视“宗教因素”。“政府有必要将一般的犹太人和皈依天主教的犹太人区别开来,因为这些胸怀勇气和英雄主义的人已然同自身的民族根源彻底决裂。”
为了让自己的提议更好被墨索里尼接受,他还偏离主题,表示梵蒂冈实则支持种族法案的抱负。“当然了,无论是出于道德的原因抑或健康的原因,[天主教会]会诉诸所有可以利用的手段,反对白人与黑人的联姻以及任何不同种族之间的结合。由此便可避免混血儿的诞生,他们会将两个种族的缺点集合到自己身上。”但是,“教会也不能将劝阻之举变成绝对的禁令”。
博尔贡吉尼给出了两个妥协方案。不符合种族法案的婚姻关系,可以通过国王的权力而得到豁免。或者换一个方案,新的法案可以增加一个条款,对于那些与法案相冲突,却受到宗教事务协约第三十四条(宗教婚姻具有民事效力)管辖的婚姻关系,只要得到教宗的审定和许可,便可以被法案所接受。
教宗召来了塔尔迪尼和塔基·文图里,对往后的策略进行商讨。塔尔迪尼提及,但凡批评种族主义文章都遭到了政府的禁止,即便只批评德国种族政策也不能幸免。“但是这一切根本就是耻辱!”教宗说道,“我以意大利人而不是教宗的身份感到无地自容!意大利人民已经成为一群愚蠢的绵羊。我要大声说出我的意见,不惧怕任何后果。宗教事务协约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但是它绝没有我的良知重要……这些人全部都变成了法里纳奇。无论是作为教宗,还是一名意大利人,我都感到彻头彻尾的失望!”
可是当风暴(这是塔尔迪尼形容教宗发怒的用语)过去之后,执着的塔基·文图里不合时宜地拿出了一张教宗的照片,要求他签名题献给墨索里尼的儿子布鲁诺(他将在几天之后举行婚礼)。教宗说道:“我可没兴趣在墨索里尼的姓氏下签上我的名字!”但他最后还是给那张照片签名了,而塔基·文图里也一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事情谈妥之后,庇护十一世和耶稣会士开始追忆往昔。塔尔迪尼回忆道:“两人都已经老了,一位八十二岁,另一位七十七岁,却依然矍铄而睿智。”他们旁征博引《旧约》和《新约》的典故,为旧相识的轶事开怀大笑,其中好多人已经与世长辞。这种轻松的玩笑话是教宗很少与他人分享的。
那天晚些时候,塔尔迪尼、塔基·文图里和博尔贡吉尼相聚在多梅尼科·约里奥(Domenico Jorio)枢机的公寓里。作为礼仪及圣事部部长,约里奥负责管辖婚姻章程。教宗要求他们从僵局中求得出路,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方案,并得到了教宗的首肯。教宗大使与塔基·文图里将尝试说服政府官员,他们绝不愿意“在明显有出路可走的情况下,为了个别鲜见的[跨族婚姻]案例”而令圣座与政府的关系破裂。他们会取得拟定法案的复本,“并尝试给出恰当的修改建议”。
可是当塔基·文图里提出同墨索里尼会面时,领袖拒绝了这一要求,让他把想说的话付诸文字即可。因此,耶稣会士便给领袖寄去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声称天主教会长久以来一直都反对混合婚姻。它们“非常稀少,之所以得到容忍,完全是因为人们的良知”。他向墨索里尼保证,为了同领袖达成和解,教宗愿意再退一步:“圣父愿意做出承诺,这类婚姻将进一步减少,并且必须得到教宗的直接审批才可以缔结。”
塔基·文图里如此不顾一切地试图达成交易,不仅让教宗直接参与到了种族运动之中,并且掩盖了一处关键的区别:它不仅对教会至关重要,而且也是梵蒂冈在种族法案一事上的核心争议。教宗提出反对意见,并不是因为墨索里尼禁止了教会眼里的“混合婚姻”(即犹太人和天主教徒之间的异教通婚),而是因为他禁止了教会内部的异族通婚,即婚姻一方曾是犹太教徒,或者有一位犹太家长。
这位耶稣会士还用他信函的最后一页为领袖歌功颂德。在信的末尾,他将自己形容作“一个热爱您和祖国的人,一个自觉无法背叛您和法西斯党(我的这番话绝无任何夸大之词)的人”。
但是这一提议没能打动墨索里尼。令人生畏的内务部副部长圭多·布法里尼将如下消息传达给他们:领袖绝不会允许教宗给混合婚姻网开一面;他也绝不会让国王批阅这样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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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下旬,领袖在罗马接见了纳粹外交部部长约阿希姆·冯·里宾特洛甫。里宾特洛甫此行是为了说服墨索里尼,德意日三国签订军事协定的时机已然成熟。尽管里宾特洛甫好话说尽,但他依然感觉到,墨索里尼对签署这样正式的军事联姻仍抱有疑虑;于是里宾特洛甫向他保证,有了德国的相助,总有一天,整个地中海将成为意大利的内海。不过有趣的是,在这场会面中,墨索里尼话语中的刺耳音符都同教会和教宗有关。他告诉德国外交部部长,纳粹对天主教会发动接连不断的攻势,对三方签订军事协定造成了重大的阻碍,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签订协定,会令法西斯党失去意大利民众的支持。他建议在签订这份协定之前,德国政府应当想方设法与天主教会和解。墨索里尼表示,如果德国人在这方面与我们达成共识,那么与纳粹的结盟“将会大受欢迎”。教会与德国之间的冲突也将不复存在。他说道,自己近来同教宗的关系也非常紧张,他担心教宗会出面谴责这一协定,而那将置意大利天主教徒于“非常尴尬的境地”。
齐亚诺在日记中以冷冰冰的措辞描绘了自己与冯·里宾特洛甫在罗马大酒店举行的会面。“他已经对战争如痴如醉,”他写道,“他想打仗,一场属于他的战争。他并没有一个打仗的大体计划,也从没有谈及过它。他不将任何国家树立为敌人,也不显露任何目标,然而他想在三四年内发动战争。”当齐亚诺就军事联盟一事与里宾特洛甫进行磋商时,墨索里尼示意他应当推迟这一盟约的公布时间,“尤其是因为天主教人群具有强烈的反德情绪”。
意大利的反犹运动在海外吸引了大量的负面关注,考虑到梵蒂冈与法西斯政权的密切关系,教宗认为自己也处境不佳。塔尔迪尼警醒教宗,不要试图同墨索里尼合作制定一份双方都能接受的反犹法案文本。因为这样的合作会打开批评的泄洪闸,令大家指控梵蒂冈在反犹运动中与意大利政府相互勾结。他建议,教会最好把这一切留给政府去做。假设墨索里尼一意孤行,那么梵蒂冈可以一边谴责其条款违反了宗教事务协约第三十四条,一边从受到影响的婚姻关系极为稀少的事实中求得安慰。他告诉教宗,最重要的是,宗教事务协约的其余部分依然生效。
教宗一开始同意了他的建议,但是其他人都劝说他与独裁者进行合作,这番压力使他无法听从塔尔迪尼的建议。
10月29日,教宗避暑宅邸门前的广场上聚集起人群,他们希望能在庇护十一世离开时得到他的降福。那是一个寒冷的刮风天,冰冷的雨水混杂着冰雹和雪花,将信徒们驱赶到邻近商店的屋檐下。当雨夹雪停止时,教宗出现在宅邸的小阳台上,人们又急匆匆地赶回广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在冈多菲堡现身。
一个月前,帕切利枢机依然按照惯例前往瑞士度假,令各国驻梵蒂冈使节颇为吃惊。10月30日周日早晨,他搭乘夜车回到罗马,并径直从火车站来到教宗的办公室。已经到场的塔基·文图里报告了法案一事的最新进展。教宗同意让他做最后的努力,与墨索里尼磋商寻求一个友好的解决方案。
为了同领袖搭上线,耶稣会士给布法里尼送去了一张字条。字条写道,天主教会向来都支持政府,但是如果政府不打算与梵蒂冈达成共识,便颁布新的种族法案,将会给这一关系造成巨大伤害,圣父对此感到十分痛心。它将给“操着各种语言、流着各族血脉的反法西斯人士带来无上的喜悦”。教宗相信,双方仍有充足的时间对新婚姻法进行协商,找出“令双方都满意的”措辞。
尽管庇护身体不适,但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他多次接见塔基·文图里、帕切利和塔尔迪尼,为进入最后阶段的白热化协商提供指导意见。11月2日,他们终于获得了法案的草案复本,在教宗的命令下,那个曾经在约里奥枢机的公寓召开会议的小团体再次碰头商议。
这份草案的第一条规定:“任何其他种族不得与意大利雅利安公民缔结婚姻关系。”为了安抚梵蒂冈,墨索里尼添加了第七条,列举了可以网开一面的婚姻关系:仅允许如下例外情况,即将死亡或设立嫡嗣。
塔尔迪尼搬出早先就向教宗提过的建议:梵蒂冈应该以官方的姿态反对新法案背后的种族主义原则,并让全世界知道,梵蒂冈同这份法案的起草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其他人都对塔尔迪尼的恳求提出反对意见。教宗大使博尔贡吉尼担心这么做会令梵蒂冈与政府决裂,他提出的建议是:由己方宣布新法案与宗教事务协约相冲突,但如果该法案得以施行,那么己方则不要公开反对。这样,他们便得以继续在幕后游说,寻求他们想要得到的条款变更。
后来,塔尔迪尼在报告中写下当天的进展:“教宗大使的主要关切显然是避免让圣座与意大利政府发生冲突。既然圣座的任何声明或者抗议(无论措辞多么缓和)都有可能被国内外(尤其是国外)反法西斯政敌所利用,方便他们在教会与政府之间挑起冲突,那么教宗大使只能设法对法案进行恰当的修改,使得圣座无需提出任何形式的抗议。”
博尔贡吉尼回忆起法西斯大议会在10月6日做出的声明:混合婚姻所生子女如果信奉其他宗教(即天主教),那么法律将不会视其为犹太人。如果梵蒂冈能够说服政府,将这一条款加入新法案,那么它将大幅减少受新法案影响的天主教徒夫妇。教宗大使认为,这足以让圣座允许新法案生效而无需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但是教宗没有答应,因为依据这样的条款,那些从犹太教皈依的天主教徒依旧被视作犹太人。他坚持要求新法案将与天主教徒结婚的改宗犹太人也列入例外情况。
塔基·文图里将修改方案带给布法里尼,不过他其实明白,教宗的提议不可能得到独裁者的首肯。在塔基·文图里的旁观下,布法里尼一边阅读修订文本,一边摇着头。他表示自己不会将其呈送给领袖,因为这只会让局势变得更糟糕。
同一天晚上,塔基·文图里收到了婚姻法的最终文本。他发现,早先文本包含的少数例外情况也被悉数删除。墨索里尼显然想打一个赌,尽管教宗多番威胁,但是到了最后关头,他赌他并不愿意同法西斯政府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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