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展乐：嘲讽和欢呼，在水里都听不见

当中国队拿下金牌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巴黎奥运赛场时，潘展乐还泡在水里，鱼一样起起伏伏。

下一秒，他突然“使坏”，抬起双臂用力击向水面，水花溅了岸上的队友一头一身——队友大笑，蹲下伸出手，和水里的潘展乐来了个结结实实的击掌。

巴黎奥运会男子4×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中国队夺金，图为潘展乐庆祝姿势

潘展乐也笑了，他高举着比“1”的左手，环视赛场，像一位凯旋的将军——这一天，他正好二十岁。曾经采访金句频出的他，在游泳池边悄声提醒队友“低调一点”。网友评价：成长就在一瞬间。

然而两天后，做客中新网直播间的他，矜持又骄傲地展示起自己的金牌来：这是金牌，500克，挺重的，还用法语写了我的项目，我准备把它带回家，其他的金牌可以腾位置了……

好吧，少年依旧还是少年。

01

“冠军是我们了

不满意的应该是别人”

“严重怀疑这个世界对潘展乐来说，是一部少年热血漫画”——有网友如此调侃。

的确，纵观潘展乐的职业生涯，处处皆是极具戏剧性的“热血现场”。

巴黎奥运男子4×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中，在中国队后半程落到第三的情况下，潘展乐力挽狂澜，最后100米游出45秒92，强势助力全队斩获金牌。

“之前看孙佳俊被他们拉开的时候，还是挺慌的。后面想想不管别人游得多快，我只要把自己这一棒做好了就行。”湛蓝的水里万籁俱寂，最后反超时，潘展乐左边换气，目之所及只有自己，“我啥都没想，全凭意志力在顶，然后就顺其自然地赢了。”

夺金后，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潘展乐接受采访，不断滴水的头发，披在肩上的灰粉色毛巾，活脱脱一个大男孩。然而下一秒，稚嫩的脸上，那双眼睛初露锋芒。

“比赛已经结束了，冠军是我们了，不满意的应该是别人”——这段霸气的发言，为中国游泳队的巴黎收官之夜绘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天，他以45秒92刷新百米成绩，与队友并肩创造中国奥运史，打破美国垄断40年的项目……意气风发，桀骜张扬，少年鲜活而生机勃勃。在颁奖环节，他迫不及待搓搓手，“因为我很期待我的第二块金牌。”

当地时间8月4日，在巴黎奥运会游泳项目男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中，由徐嘉余、覃海洋、孙佳俊、潘展乐组成的中国队夺得金牌。

潘展乐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渴望。这位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年，其实心里暗自为队友掂量着这场比赛的含金量。“甲鱼哥2016年到现在还没拿过一次金牌，覃海洋现在发挥也不好，也需要一枚金牌兜底。这枚金牌打破了美国 40 年的垄断，还能够为队友创造好的机会。”

类似的回答，此前也曾发生过——巴黎时间7月31日晚，这位小将顶着压力，在100米自由泳赛道上火力全开，以46秒40拿下中国游泳队在巴黎奥运的首枚金牌。

赛后，潘展乐表示，收获这块金牌对自己的意义不是太大。接下来，他话锋一转：对于国家来说，这枚金牌意义很大，因为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在新的项目上突破历史。

当地时间7月31日，在巴黎奥运会游泳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中，中国选手潘展乐以46秒40的成绩打破世界纪录，夺得金牌。图为潘展乐展示奖牌。中新社记者 富田 摄

直播间内，旧事重提，潘展乐酷酷地一摆手：“对我来说不大就是不大。因为前面几天都没有拿金牌，那时候压力还是不小的。我能够给队友们信心，所以对他们意义很大。”

不愧是“少年热血漫画”男主角，人狠话不多。也难怪《米兰体育报》特派巴黎记者里卡多·克里维利如此评价他：整个世界都在这个冷酷的中国选手脚下臣服，“飞鱼”正在改写历史。

02

“竞技体育，不就是成绩说话吗？”

然而赛后采访中，这位“冷酷”的“飞鱼”先生，委屈巴巴地冲着现场记者们告起状来。

“之前我们第一天4×100接力，我在下面跟查尔莫斯打招呼，他一点都不理我。包括美国队的阿列克西，我们训练的时候教练在岸上，他们那种滚翻直接往教练身上溅水花。就是感觉有点看不起我们的样子。”

甩甩身上的水，他又重新高兴起来：看不起我们的，今天把他们都拿下了。憋着一口气，在这么难游的池子里打破世界纪录，为中国队拿了一个很棒的开门红！

冠军中国选手潘展乐、亚军澳大利亚选手查尔莫斯与季军罗马尼亚选手波波维奇在颁奖仪式上。中新社记者 富田 摄

有趣的是，在颁奖仪式上，赛前不理睬潘展乐的查尔莫斯主动和他握手，还在赛后关注了他的社交账号。“他的金牌实至名归。”心服口服的查尔莫斯说：去年世锦赛时，潘展乐对我说，“我尊敬你，你是我的偶像”。而今晚比赛结束时我对他说，“现在你是我的偶像。”

不仅如此，在对潘展乐的职业生涯进行全面“考古”后，不难发现，他简直堪称掌管古希腊“年度爽文”的神。

巴黎赛前，他说想争取在20岁生日当天游进46秒，最后以45秒92封神；2023亚运会拿下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的金牌后，他剑指奥运冠军，最后两金一银笑傲巴黎；2014年，不到10岁的他在浙江省第15届运动会上夺得冠军后，放出“比孙杨快就够了”的豪言，如今逐渐比肩童年偶像……

巴黎奥运会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中国选手潘展乐以46秒40，刷新自己在今年多哈游泳世锦赛所创造的46秒80世界纪录夺冠。

2022年，美国外教马克·苏伯特在中国带训队员时，曾对潘展乐的教练说：他练200米混合泳可能更有前途，可以不游100自由泳。多年后，潘展乐在多哈世锦赛见到外教，“我拿出四块金牌炫耀，特意给他指出来哪块是100自的金牌。别人越觉得我做不到，我就一定要做给他看。”

回忆起这段经历，他毫不避讳地认下了这份“年少轻狂”：我从没觉得自己不行，不会给自己压力。我的未来也不用去规划，我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

在4×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颁奖合影结束后，很多选手主动过来跟中国队友好互动，给潘展乐送上生日祝福。法国选手格鲁塞甚至被他的成绩震惊，过来问他，“45秒92，你是不是认真的？”

巴黎奥运会游泳项目男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后，获奖运动员合影。中新社记者 富田 摄

潘展乐觉得稀松平常。在巴黎赛场，他经常跟其他选手交换徽章。而在多哈世锦赛打破世界纪录后，同样有很多外国选手走过来跟他要签名、换泳帽。他看得清楚透彻：“竞技体育，不就是成绩说话吗？”

“接下来还是好好努力训练，争取突破，能把别人拉得更远一点。”野心在少年的眼睛里熊熊燃烧，“既然有这个实力，就需要扛起更多更重的担子。”

从质疑、偏见、忽视，到肯定、敬佩、友善，潘展乐似乎又完成了这部少年热血漫画中，名为“心想事成”的一章。

可是，竞技体育哪有什么心想事成？不过是一位不服输、不信邪的“看台观战选手”，对“耕耘”二字的最好注解。

03

水里的少年，想回家了

今年二月份，潘展乐在社交媒体晒出自己的身体“最新数据”：身高189.5，臂展190.5。

现在的大高个，曾经也面临过“生长痛”。

4岁半那年，潘展乐被温州市少年游泳学校选中，成绩在省里名列前茅。2018年，他被选入浙江省游泳队，师从曾经指导过孙杨的教练郑坤良。刚刚进入省队时，潘展乐晚上怕黑不敢入睡，关灯以后只能盯着天花板，大概半年时间才适应了省队生活。

然而后来，拿惯了金牌的他，却因为发育问题陷入了低谷。“2017、2018年的时候，别人都发育了但我还没有，那个时候力量身高都上不去，感觉怎么努力都游不过别人。”直到2019年全国夏季游泳锦标赛，潘展乐在1500米自由泳项目上夺冠，才慢慢找回坚持下去的信心。

不难看出，在逐梦道路上，潘展乐是坚定的现实主义者。在某社交媒体上，他曾经的昵称是“看台观战选手”。2021年12月，潘展乐发布动态：看台观战选手开始看台观战。

那个12月，潘展乐开启职业生涯中第一次世界大赛——第15届短池游泳世锦赛。但他参加的单项比赛均未晋级决赛，只能观战。

2023年10月，他说：看台观战选手已不在，潘展乐申请出战。

一个月前，在杭州亚运会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中，潘展乐以46秒97的成绩夺金，创造了新的亚洲纪录。

从“看台观战选手”到“潘展乐”，再到“奥运冠军”，三个时间节点间的寥寥数语，故事里的少年却游了很久很久。

在水里安静穿梭的日子里，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在某社交媒体上，潘展乐可见的第一条动态，是系统自动生成的生日祝福。那条动态下不到两百条评论，只有7条来自2021年，剩下的几乎都是如今网友的考古。

而在与中新网连麦的这半个小时里，接近一千万的观看，两万多条弹幕，齐刷刷地都在祝他“生日快乐”。

从7条祝福，到两万句“生日快乐”，时隔多年，孤身一人熬过成长阵痛的“看台观战选手”终于被看见了，那些籍籍无名的岁月已一去不复返——不过这对他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喧闹与寂静，在水里听来是一样的，掌声和倒彩也没什么不同。

“我还是我自己，他们给我加油，我也不可能真的快，他们嘲讽我，诋毁我，我也不可能真的变慢。所以一切还得靠自己。”

在巴黎奥运会游泳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中，中国选手潘展乐夺得金牌。图为潘展乐展示奖牌。中新社记者 富田 摄

他依旧自由、快活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喜欢周杰伦、林俊杰、邓紫棋，但赛前不会听歌；他养了猫和小仓鼠，社交媒体头像是一只酣睡的考拉；他不挑食，迫不及待想回家吃顿家常菜；想到家里那张曾挂满金牌的床，他说：我只负责拿金牌，挂奖牌的主要是我外公……

说着说着，潘展乐流露出一丝归心似箭的紧迫感来——生日+夺冠，队里还没来得及给他庆祝，“今天也是一堆采访，我们马上就要回国了，行李现在还没整理好。”

“采访累还是比赛累？”

“都累，采访是最累的。”

潘展乐笑笑。水里的少年，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