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不种花,春天院子里的桐树会开花,村巷的槐树和地里的油菜都会开花,但都不当它们是花。不是不爱花,是没有赏玩的余暇。
如今新农村气象不同,家家楼房,中庭辟出一畦,栽葡萄树,有的人家还种月季,夏季种凤仙花,不为染指甲。
我父亲不知如何想出来,他在门外石头旁边栽了几株牡丹。那苗株既资土宜,又得肥力,才两三年就枝叶蓬勃,花时数十朵,大如碗口,或浅红,或紫红,意态酣娈,四邻都夸好看。
和烟和露一丛花
《卖花翁》
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
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着春花。
却说五月我从西安回去,买得一把团扇,扇面上画着一朵嫣红的牡丹,开得满满,背面用篆体题了一句诗:“唯有牡丹真国色”。我没有念给父亲,他不知道什么叫国色,也无需知道。他与母亲出入门口,或在门外小立,略为看看花,绝不想到任何典故,也不用什么比喻,他们看牡丹只是“这花”。
乡下人也不折花,花就应该开在枝上,折了多可惜,很快就蔫了。一天上午,我父母去地里回来得迟了,村里几个顽童放学回来,经过我家门外,趁四下无人,他们便折了好几朵,又不好好地折,把枝叶糟蹋了许多。我父母回来见了,当下又惊又气,母亲在街上骂了几句,父亲自此放学时就坐在门口,在手机上看小说,也看管花。
父亲告诉我,有个收破烂的老汉四月路过,在我家门口歇息,老汉见牡丹开得好,就问能不能给他剪两枝。“行,你要多少枝都行,这东西值什么钱,枝子发得又快!”他说时很开心地笑起来。
我在老家十七年,只在书上见过牡丹,书上的牡丹是富贵的,高不可攀。见了家门口的牡丹,我才知道牡丹其实并不矜贵,原来与村落人家顶相宜。四月我在西安看过兴庆公园的牡丹,即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诏李白进《清平调》三章的地方,也在洛阳的公园里看过盛大的牡丹节,花丛堆堆挤挤,游人拍照络绎不绝,那些牡丹态色疲惫,简直要被看杀。名花倾城,倒不如我家门前的清平,人与花皆有个端正。
唐代赏花之风颇盛,李肇在《唐国史补》中写道:“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执金召铺宫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一本有值数万者。”白居易于贞元、元和之际曾在长安,见官吏强取豪夺,百姓生计维艰,因作《秦中吟十首》以歌其事,最后一首《买花》,写京城中人买花若狂,诗中曰:“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
乐天诗最后的特写镜头,叫人心痛:“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一丛红牡丹,价钱相当于十户中等人家一年的赋税,这实在不可思议。那田舍翁,我总觉得像亲人,像我经常在城市里看到的老农,他们怯怯地走着,怅然若失,跋扈的高楼,金钱的戾气,都使他们自卑。
吴融绝句中的卖花翁,也是这样的伤心形象。“和烟和露一丛花”老人家清早就挑着担子进城,花枝露水犹湿,整株移出,根须尚带着泥土,为了保鲜,为了卖个好价钱。乐天诗里也说:“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担入宫城许史家”,许史家原指汉宣帝的外戚,许伯是宣帝皇后父,史高是宣帝外家。卖花翁挑着担子,小心地将花送入权贵豪门家里。那牡丹也不过是一丛花罢了,却比老人的性命或许还要值钱。
在诗人慈悲的注视下,东风也变得惆怅难言。“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着春花。”春风春水长养好花,并不专为谁,花开在那里,自开自谢,并无自身以外的目的。长安城中贵族爱花,却不知花还是开在闲地更好,这般痴狂,正是意有所至,爱有所亡。
中晚唐写卖花的诗很多,多带批判,权贵与百姓的天壤之别,都使诗人痛心疾首。贵花不贵粟,耕夫多作卖花人,伤及农业之本。更有甚者,如罗邺的《春日偶题城南韦曲》:“韦曲城南锦绣堆,千金不惜买花栽。谁知豪贵多羁束,落尽春红不见来。”贵族贪婪,耗费千金搜购花木,用来装点花园,却没有时间来欣赏,任花白白开落,如此暴殄天物,实在可恶。
担子挑春虽小
《昭君怨》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
卖过巷东家、巷西家。
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
问道:买梅花?买桃花?
到了宋代,商品经济发展,买花不再是贵族豪门的奢华,而成为普通人的日常消费。写卖花的诗词,气色转为缓和,乃至静美。《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都城开封的花市:“是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
不仅买花成为寻常事,而且卖花声更是一景。买花的人很多,南宋吴自牧的《梦梁录》,写都城临安的卖花声:“歌者叫于市,买者纷然。”宋代都城近郊多植花卉,城中既有花市、铺席,也有走街串巷的卖花人。陆游《临安春雨初霁》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卖花声好听,至南宋发展为专门技艺,为“瓦舍众伎”之一。有音乐天赋的卖花人,将市井诸色歌吟卖物之声,合采宫调而引入流行曲调,遂演化为《卖花声》的词牌名。
蒋捷是江南人,词中多写日常生活片段,这首《昭君怨》写卖花,情景宛然,明白如话。“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卖花人挑着担,串巷叫卖,担上的花,白白红红,叫人看了,便觉春风春日都到了眼前。蒋捷的措辞温柔可爱,妥帖如画,读之依稀可见南宋江南城镇的街巷风光。
卖花人卖过巷东家、巷西家,这里有他的身影,也有他的叫卖声。下片写室内,卖花声想必很好听,“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丫鬟掀帘问小姐道:“买梅花?买桃花?”
南宋妇女流行戴花,以临安为例,单是女妓每日戴三两朵,茉莉盛时,更有戴至七八朵者,所费不菲,不过供一晌之娱。不仅女子,男子亦插花,贫贱者亦戴花饮酒,习以为常。
蒋捷另有一首折花词,调寄《霜天晓角》,其词曰:“人影纱窗,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与卖花词同样,也是纯用白描,天真活泼,富于日常生活情味。
买得一枝春欲放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首小令作于李清照与赵明诚新婚不久,燕尔之情,溢于言表。是时,赵李两家皆居汴京,大约早春天气,薄寒料峭,城中已有卖花人。
她买了一枝梅花,含苞待放。“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此是买花,字里行间,满是欢喜。李清照最喜梅花,一枝春,即代指梅花。多年后,赵明诚亡故,清照在咏梅词《孤雁儿》中写道:“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买得梅花,拈在指间细细端详,“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这枝梅红得艳,如彤霞氤氲,花上晓露浸染,宛如啼痕,楚楚动人。读这两句,仿佛闻到了梅花的清芬。
下片写戴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这句非常顽皮,李清照追忆少女时代的《如梦令》,也是天真烂漫,又有些叛逆,她原是个风流爽朗的本色人。“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新婚燕尔,她亦如寻常女子,在夫婿面前这般娇憨。她把花斜簪在鬓际,没有照花前后镜,却叫夫婿来比并看,看是花美还是人美。
卖花人如今几乎绝迹了。城市里的花店没有卖花声,只是粗糙的录音机叫卖声,刺耳又难听,毫无内容,更无腔调,和超市广播促销卖菜没什么两样。花店里那些花,也只是商品,不分季节,没有春风春日,没有山川露水精神。
有一年在某古镇旅游,闲坐在小桥流水边,喝着三十八元一杯的果汁,就为了有个座位。向晚时分,忽听得有人在叫卖,声调悠扬,和镇上别的声音都不一样。循声望去,看到石桥那边一个身影,肩背竹篓,正往桥上走。是卖花人,竹篓里簇簇的红果子花,还有百合。我要了一束红果子花,才十五元,给了二十,卖花的中年男子略表谢意,然后背上竹篓,逶迤往附近的巷子而去。他一面走,一面叫卖,像唱山歌,叫卖声在暮色中荡漾,使我听了不胜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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