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里走,安顿自己”,2019年历史学家许倬云在访谈节目《十三邀》上的这句话,慰藉了很多困于精神危机中的年轻人。五年后,94岁的他再次接受这档节目采访,提到柳宗元的《郭橐驼传》:“驼背的园丁种什么活什么,问他你为什么能种得这么好?他说我爱护植物,我给植物照顾得很好。刘禹锡就忽然想起,咱们人是天上的植物啊!把郭橐驼的精神搬到人间来不是很好吗?”
如果人是天田里的植物,自尊就是滋养植物的土壤。不同的文化孕育出不同的价值系统,对每个个体来说,只有在自己信奉的价值系统中有所贡献,才会获得健康的自尊、充分的安全感,克服对死亡的终极恐惧。这一点已经被大量的心理学研究证实。许倬云一贯主张我们应该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资源求得安心所在,也是这一结论的体现。
三位美国的社会心理学家谢尔登·所罗门、杰夫·格林伯格、汤姆·匹茨辛斯基合著了《怕死:人类行为的驱动力》,其中的第三章详细解释了自尊如何作为安全感的基础,以及如何获得自尊。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摘编自《怕死:人类行为的驱动力》,较原文有删节,小标题亦有改动。
自尊这一看似老生常谈的词,实则是人的适应性的核心。它代表的不是过分的自我沉溺或单纯的虚荣,而是关乎生死。对于自我价值的实实在在的感觉是人的行为的基本属性——和只依赖食物就可以生存的狒狒不同,人主要依靠自尊来实现自我滋养。
——欧内斯特·贝克尔,《意义的生和死》
自尊是心理安全的基石
多数人只抓住了自尊的表层概念。自尊意味着自我感觉良好,相信自己是有价值的个体。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或许你会对自己说,“自我感觉良好是因为我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很受尊重,我对配偶忠诚,对孩子尽心,会尽可能去做好事”。然而,这些自尊并非完全形成并来源于内在自我。
相反,它们只是世间万物的文化格局提供给你的角色和价值的反映。你对于“好事”的理解,对于有价值的社会角色的理解,对于如何正确扮演自己的角色的认识都取决于你的世界观。因此,自尊就是感觉自己在有意义的领域是一个有价值的参与者。这种对于个人意义的感觉抑制了与生俱来的恐惧。
文化不同,所珍视和宣扬的内容就不同,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某些属性和行为可以让人获得自尊感,但是,时间或地点一变,结果就会不同。让一种文化群体为之自豪的文化对于其他文化群体来说,完全会变成没有意义甚至是让人蒙羞的体验,因为只有当我们信奉的文化世界观认为其有价值时,某些行为和成就才会让我们获得自尊感。
人们将“正确”和“恰当”理解为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身边的其他人也这么理解。如果你周围所有人都认为某种仪式很重要,那么这种仪式就不会受到什么质疑,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从他人对我们行为的反应中,我们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否达到了文化的标准,是否成为了自己梦想成为的有价值的人。
自尊和心理安全之间联系的种子在童年早期就已经被种下。我们会把当好孩子、做好事与父母的爱和保护联系在一起,而当坏孩子、做坏事就会因为失去爱和保护感到焦虑,缺乏安全感。在之后的成长过程中,文化通过惩恶扬善不断强化着这种联系,而“善”与“恶”都存在于人类世界中,通常相继而来。
努力扮演好文化角色,实现文化价值,于是我们成了他人口中的“医生”“律师”“建筑师”“艺术家”或“亲爱的母亲”,我们也因此被安全地嵌在了符号现实中,在这样的现实中,我们的身份帮助我们超越了生物存在短暂性的限制。因此,自尊是我们所有人心理坚毅的基础。
数百次的研究都已发现,自尊心强且稳定的人,相较于自尊心不稳定的人来说,身心更健康。缺乏自尊心的人不仅要对抗焦虑,身体、心理及人际关系也会出现问题。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一点——自尊可以提供心理安全。
实验证明,自尊控制着和焦虑相关的生理唤起。自尊绝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思维存在,它可以被我们的身体深刻感知。后来的研究还发现,自我价值感也可以减少想到死亡的防御反应。
自尊心会削弱我们对和自己信仰及价值冲突的人和观点的敌对反应,因此,面对本来让人心烦的问题时也会变得平和得多。不仅如此,当自尊受到伤害时,死亡的想法就更容易回到意识中。自尊可以保护我们不受根深蒂固的关于身体和存在的恐惧的影响。
死亡与自尊寻求
研究表明,面对死亡终至这一事实时,我们会寻求更强的自尊感。想到自己终会死亡的以色列士兵操作模拟器时速度会更快,因为他们将自尊和驾驶能力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其他领域也是如此,将自尊和体力联系在一起的人,一想到自己终将死亡,往往会表现出更大的力量;将自尊和健康联系在一起的人,则会增加锻炼的强度;而将自尊和美丽联系在一起的人,则会更加关注自己的外貌。
当然,人们在健身房健身或在镜子前面整理头发的时候,不一定会想到自己的这种行为是在追求个人价值感。他们会想到健身器材或自己的发型,但是,对于自尊的需要一直在起作用,让我们在意识的表层之下不断维护着这一保护层,防止自己受到与生俱来的恐惧的影响。
和蝙蝠、蠕虫一样,面对肉体死亡时,我们也会拼命反抗,但是我们人类的反抗远远超出了其他动物。哪怕只是和死亡相关的轻微暗示都足以刺激我们更加努力地在世界上留下痕迹。我们拼命证明自己的价值,再小的层面都不放过。老板的认可、朋友的夸奖甚至路过的陌生人一个赞许的点头动作都可以增强我们的价值感,而不满、批评、被忽视,瞬间就会让我们被焦虑席卷。
用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话来说,这种不屈不挠、拼命想要证实自己价值的做法,就是人类“怒斥光明消逝”的众多方法之一。
自尊心不足的折磨
“如果对于自尊是主要动机这一说法有任何质疑……只有一种确凿的方法可以将质疑驱逐,”欧内斯特·贝克尔如是说,“那就是让人们看到,没有自尊,他们就无法做出行为,他们的世界就会崩塌。” 获得并维系自尊为什么如此之难?缺乏自尊又会怎样呢?
毁掉自尊的一种主要方式是,个体或群体对其文化世界观失去信仰。经济震荡、技术和科学革新、环境灾难、战争、瘟疫或外来文化的强势入侵等都会引发这种幻灭。
例如,在第一批欧洲人到达之前,阿拉斯加的尤皮克人就有着灿烂的文化,他们有自己根深蒂固的习俗、传统以及精神信仰。部落和个人的行为准则就是“Yuuyaraq”, 即“按照人的标准行事”,为每位部落成员提供了适用于一切情境的行为方式。
欧洲人来了,他们带来了枪,带来了细菌和钢铁,杀死了大部分的尤皮克人,并把欧洲人的基督教世界观强加给他们,土著人因此失去了自己的身份。会法术的人生病了,死了,连同他们一起死掉的还有古老的爱斯基摩精神及“Yuuyaraq”的行为准则。尤皮克人信奉的一切都衰落了,他们的整个世界也因此崩塌了。
这样的灾难性事件全世界都上演过,本土文化必然因殖民化而遭殃。不过,除了殖民化,对于文化体系的信仰在其他情况下也会受到侵蚀。随着经济的不确定性、宗教和体育丑闻、政治两极分化等现象的出现,甚至美国也免不了要面对文化体系信仰遭受侵蚀的现状。
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70%的美国人都认为他们的国家走上了错误的轨道,80%的美国人不同意政府治理国家的方法。即便在宗教信仰普遍存在的美国,前往教会的人数也在稳步下滑。公立学校,尤其在城区,也是一片混乱。
“我们弄丢了我们的神,”西新英格兰大学的劳拉·汉森就对《大西洋月刊》的记者如是说,“我们对媒体失去了信任:记得沃尔特·克朗凯特吗?在文化领域,我们失去了信任:你不能指着某位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启发的电影明星,因为我们太了解他了。在政治领域也是如此,因为我们太了解政治家的生活了。我们丢了它,丢了对一切事物的基本信任和基本信心。”
人们一旦丧失对核心信仰的自信心,幻想就会完全破灭,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现实按照什么蓝图来运转。没有这幅蓝图,就无法判断哪些行为合适、妥当,就无法描绘通往自尊的航线。
对于世间万物文化格局的信仰完好无缺还不够,一个人还需要感受到其价值。如果由于你被赋予的社会地位、你的弱点,或是由于不切实际的文化期望而没有充分感受到其价值,你依然会因自我价值而挣扎。
如果自己的社会角色被文化主流所否定,一个人就很难感受到自尊。在今天的美国,也有类似的被深深打上烙印的群体,在很多白种人的眼里,非裔美国人就是犯罪、懒惰的代名词。“红州”和“蓝州”的人相互诋毁。似乎在所有文化中,都有一些指定的群体扮演着低等社会角色,毫无疑问,被轻视的群体往往会拼命争取,想要获得良好的自我感觉。
最终,当普通公民无法达到文化追捧的价值标准时,自尊就会遭到严重破坏。我们可以看看当今美国社会众多不被高度认可的职业角色。
如果你是西夫韦超市的面包师,你很清楚,自己并非美食频道著名的甜品厨师,全国像你一样的西夫韦超市面包师数以千计,大家都穿着同样的制服,使用同样的制作食谱。然而,如果你在17世纪的欧洲做一名乡村面包师,人们每天都得从你这里买面包,就会欣赏你的技术。如果你制作的面包尤其香甜,黄油面包卷尤其美味,那么城镇最佳面包师的美名就会传开,说不定还会传到邻近的城镇乡村,那么归属感和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然而,今天西夫韦超市的普通面包师根本不需要什么技术和创造力。他们的美国同胞也不会太欣赏他们做出的面包多漂亮,顾客把专业的面包师当成了服务员。面包师拿到的薪水也没有体现出多少对其工作的欣赏。
临床诊断结果显示,十个美国人中就有一个患抑郁,焦虑、饮食失调、药物滥用的患者更多,这样说来也就不足为奇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以上问题就是美国文化宣扬很难达到的价值标准的直接后果。自尊可以保护人们免受与生俱来的恐惧的影响,因此人们会竭尽所能获取自尊。实际上,人们生活中对于一切事物的渴望,其背后的推动力都是对于自尊的追逐。
真自尊和假自尊
自尊并不能保证带来成功的人生或卓越的成就。成功和成就需要天赋、良好的训练、较强的动机和投入以及持久的努力。但是,自尊却是心理安全的关键,我们已经看到,自尊有助于缓解焦虑,并减轻想到死亡时的防御反应,让人更加有韧性,同时也有助于身心及人际关系健康。
一个有真正且持久的自尊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首先,他们很稳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自尊测试分数都很高,不会今天自尊很强,第二天又缺乏自尊。这种总体积极的自尊可以阻止闯红灯、杀人等极端事件的发生,自尊不容易动摇,且不会日复一日地剧烈波动。这样的人会在变化来临时泰然接受,不会花太多时间和他人相比。这样的人看上去很平静,很满足,自信但又谦卑,经常会服务他人,投身于某项事业。
了不起的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就是这类拥有真正自尊的例子。他受人尊敬,甚至广受爱戴,但他从不会把这种尊敬和爱戴转化为自恋。他似乎更愿意把自己想成一种大提琴一样的乐器,一个可以让音乐流淌出来的“容器”。“我很高兴自己有份工作,”他曾经这么说,看上去就好像一位幸福的服务生,“我每天都很感恩,因为我能有机会被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的人所需要。”
有时候你或许认不出这种有真正自尊的人,因为他们未必是名人,未必会拼命让他人注意自己,但是,他们会让你看到那种不言自明的稳定和智慧。有着持久自尊的人就像高大粗壮的橡树或红杉,因为根深深地扎在了土壤里,所以能够随风弯腰。他们爱得坦率,会自嘲,并享受当下。他们知道自己犯过不少错误,会承认,但不会因此郁郁寡欢。他们会自我怜惜,会明白,错误其实是学习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航班,他们不会对售票处的工作人员口出恶语,他们只会重新购票,等待下一个航班。对话时,他们更愿意说说对方,而不是让话题始终围绕着自己。
然而,有些人童年时期就没有形成因自我价值而生的安全感,继而只能靠过分的吹嘘和极端的扭曲性防御行为抵制关于存在的恐惧感。这样只会形成夸张且脆弱的自我形象,带来的安全感也是暂时的,且需要不断地得到慰藉和确认,稍遇挑战,就不堪一击。
夸张且不切实际的自我意识通常被称为“自恋”。精神病学家如何区分自尊心强且持久的正常人和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呢?被大家高度认可且广泛使用的自尊测试,即罗森伯格自尊量表包含下列表述:
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至少与别人不相上下。
我认为自己有许多优点。
总体来说,我对自己比较满意。
对以上表述认可越多,自尊程度就越高。但是,这个量表无法反映对他人的优越感或对赞美的需要。相反,自恋性格清单则包含下列表述:
我真的很喜欢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
如果有机会,我就想炫耀。
我应该得到的尊敬就一定要得到。
只要我愿意,
我就可以让任何人相信任何事。
我喜欢管理他人。
对以上表述认可越多,就表明越自恋。该测试中得分高的人也觉得用“完美”“很棒”“天才”等词描述自己才合适。
虽然自恋者有时候在自尊量表中自我认可程度很高,但他们的自尊会有严重的波动,会更迅速地把“我”“我自己”和“憎恨”“邪恶”“污秽”等负面词语相连,精神病学家将此作为“内隐”或无意识自尊的衡量方法。
相比之下,自尊真正很强的人在有意识自尊测量和无意识自尊测量方面分数都很高。自恋者只是在意识层面“活在自己心里的传奇”,但与此同时,在无意识的精神基底,他们根本不喜欢他们自己,意识表层之下潜伏着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缺陷感。
一旦自我观念受到威胁,自恋者不切实际的浮夸和缺少自尊就会让他们更容易出现暴力和攻击行为。真实价值感是抵制暴力和攻击的源头,自恋者缺少抵制的源头,就会猛烈攻击他人,以重拾被破坏的自豪感。研究表明,高度自恋却又缺乏自尊的人感觉他人侮辱自己时,尤其容易攻击他人。也有研究显示,自恋者的自尊和恃强凌弱行为相关联,也可能和其他形式的反社会行为有关。
身份的不同方面和不同的社会角色相对应,每一种社会角色都有相关的标准。有些人更容易达到其中一些标准。没错,在公司,其他律师比你的薪水高,高尔夫球技比你精湛,可是,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在紧急时刻,是开着消防车去救火的关键人物,也是教堂非常受尊敬的受托人。
我们总是在某些方面比别人更有价值。把心理的“蛋”放在很多不同的“篮子”里,我们就更有可能更持久地获得良好的自我感觉。还有一点很重要—要知道哪只“篮子”对我们来说比较合适。如果你唱歌总是跑调,那就不应该期望成为一名专业歌剧演唱家。
我们已经看到,要想获得心理的平静,一个人必须相信,自己对于有意义的世界来说,是一个有价值的贡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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