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汉武帝晚年的失落宫斗：李夫人、卫子夫最后败给了谁？

三十六　汉武帝晚年的失落宫斗：李夫人、卫子夫最后败给了谁？
汉武帝有六个儿子，为了介绍他们，班固写了《汉书·武五子传》，司马迁写了《史记·三王世家》。
《汉书·武五子传》写了汉武帝的五个儿子，这是自然不过的，因为还有一个儿子就是汉昭帝，他继承了皇位，自然不应该和其他人放在一起。《史记·三王世家》只写了汉武帝三个儿子，这就有点奇怪；而且内容也很不正常，只是抄录册封三位皇子为诸侯王时的相关文件而已。
在很多人看来，只有刘据和刘弗陵才是重要的。长子刘据出生于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在很长时间里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幼子刘弗陵出生于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最后摘取了皇位竞争的胜利果实。
昌邑王刘髆(bó)的年纪，比刘据小二十来岁，又比刘弗陵大十几岁。关于他的信息，即使在《汉书》中也是近乎空白的。有人因为这大块的空白，认为汉武帝从来不重视他。但这也可能是因为敏感。毕竟，刘髆的母亲是汉武帝最爱的李夫人，刘髆的舅舅是李广利。还有，刘髆死的时间也很敏感，《汉书》不同地方的说法微有差异，反正要么是汉武帝临死前，要么是汉昭帝刚即位。
卫子夫的攻擂与守擂
《史记》里介绍汉武帝的皇后，一上来就是卫子夫，然后用插叙的手法，告诉大家汉武帝还有过一位陈皇后。《汉书》则按照时间顺序，从孝武陈皇后到孝武卫皇后这样写下来。
但按照《史记》的说法，汉武帝对第二个皇后卫子夫的宠爱似乎也不过如此，在特定的环境下突然看见，特别喜欢，然后带进宫里，后来居然有一年多的时间把她忘掉了。
卫子夫无疑是汉武帝的福星。她为汉武帝生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但更重要的是带来卫青、霍去病两位绝世名将。开始的时候，卫青因为是皇后卫子夫的弟弟，才获得了带兵打仗的机会；但没过几年，大概就变成了因为是大将军卫青的姐姐，卫子夫的皇后地位才没有被撼动。
卫青武功赫赫，善于和各方面处好关系。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卫青挟两次大胜匈奴之余威，低声下气地把皇帝给他的赏赐拿出一半来，给汉武帝宠爱的王夫人的双亲祝寿。显然，王夫人已经对卫子夫的地位构成了强有力的挑战。
王夫人得宠的这些年，司马迁正在宫里做郎官。后来王夫人去世，齐地的方士少翁为汉武帝召唤王夫人的魂魄，司马迁也是近距离观察到的。王夫人有多么被宠爱，他显然印象特别深。
王夫人也是生不逢时，她在汉武帝心中的地位也许已经超越了卫子夫，但她得宠的年代，正是卫青、霍去病对汉武帝来说不可或缺的时代。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霍去病赶在自己去世之前，请求汉武帝封太子以外的三位皇子为王，汉武帝答应了。
无论如何，卫子夫和太子刘据挺过了第一轮挑战。
为什么李夫人的段子那么多？
接下来是李夫人最得宠的那几年，大致就是元鼎年间（公元前116—公元前111年），司马迁先是给父亲守丧，然后去做太史令，和宫里的事拉开了一点距离。
从《史记》看不出李夫人受宠的程度。但班固写到李夫人时，八卦的心简直要炸裂了：
第一，班固说，汉武帝先赏识的是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李延年唱了这样一支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汉武帝听了很感叹，说世上真有这么美的人吗？于是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就向汉武帝推荐了李夫人。从此汉武帝将其宠爱得不得了。
第二，班固说，李夫人病重，汉武帝来看她。李夫人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说我病重很久了，“形貌毁坏”，不可以见皇帝，我的心愿就是皇帝能照顾好我的儿子和兄弟。汉武帝非常想见一见李夫人，李夫人就是不肯，最后汉武帝很生气地走了。李夫人的姐妹责怪她，干吗惹皇帝生气？李夫人说，我不让皇帝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为我的兄弟好，“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见不到现在的我，皇帝会一直记得我最美的样子；见到现在的我，那只会从此嫌弃我了。
如果说上面的事真假存疑，那下面这两件事，班固是绝对不会胡来的：一是李夫人去世后，“上以后礼葬焉”，她是以皇后之礼下葬的；二是汉武帝去世后，霍光知道皇帝的想法，“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
李夫人被当作皇后看待，那她的儿子应该是什么？
还有就是那首“倾国倾城”的歌，怎么听都像是带着谶语的味道。众所周知，中国的史书有个特点，既然把这个预言写下来了，它就是会应验的。
那么李夫人到底造成了什么灾难性的后果，才配得上“倾国倾城”这么一个谶语？
巫蛊之祸
巫蛊是当时流行的一种用巫术诅咒别人的手段，常用的手法就是扎小木人埋在地下。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有个叫江充的人疯狂诬陷太子，罪名是太子用巫蛊之术诅咒汉武帝。太子没办法，只好起兵造反。汉武帝让丞相刘屈氂(máo)指挥军队与太子在长安城里大战，死了好几万人。太子战败逃走，最终在外面死掉了。
司马迁有两个好朋友卷入了这件事。
一个是任安，他当时是“监北军使者”，掌控着长安城里规模最大的一支军队。太子造反的时候，曾发兵符想调任安出兵，结果任安接了兵符后，直接闭门不出。这事被汉武帝认为“怀二心”，所以任安被汉武帝腰斩。
一个是田仁，他是丞相府司直（丞相府属官，负责监察不法，秩比二千石，属于高级官员），当时被分派去看守长安城南最东边的覆盎门。太子逃到这个门时，他让太子逃掉了。这个罪行当然更严重，也是腰斩。连最初替田仁求情的人，被汉武帝一责问，都吓得自杀了。
司马迁当时就在汉武帝身边做中书令，但也只能看着朋友被处死，不敢多说什么话。其实《史记》里也有些极零碎的巫蛊案的记录，基本不讲事情本身，主要是涉案人员的结局之类。这些内容到底是司马迁所写，还是后人所补，一直众说纷纭。
到了一千多年后的宋朝，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的时候，在班固那个梗概的基础上，终于提供给我们一份首尾完整、逻辑严谨、情理圆融、冲突强烈、细节丰赡的关于巫蛊事件的叙述。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父皇和没有什么才能但很善良的太子的冲突。汉武帝希望在自己生前把最棘手的事情都做完，留下一个需要休养生息的国家交给儿子去治理。这样刚好是最完美的组合。但是，那些专门帮助汉武帝去执行残暴任务的人知道，一旦太子即位，自己就完了。所以他们千方百计地破坏这个计划。这里面最凶恶的，就是那个江充。汉武帝一次次希望和儿子达成和解，但是奸臣和小人们却一边把太子往绝路上逼，一边传递给汉武帝错误的信息，终于酿成大祸。知道真相后，汉武帝惩办了奸臣，造思子宫，表达了对太子的思念。
这是个非常动人，还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和李夫人没有一点关系。
不负责任地设想一下，以班固的性格，如果能读到这个一千年后的故事，大概也会表示赞赏，而不是去戳穿。
近代以来，许多介绍汉武帝的书和电视节目，都是在司马光这个故事的基础上讲述的。
卫氏外戚与李氏外戚
其实在《汉书》里，班固留下了许多蛛丝马迹，而这些记录刚好能和司马迁对之前历史的叙述完美衔接。
下面让我们回到庸俗的宫斗剧情。
比起王夫人，李夫人最大的幸运不是卫子夫更加年老色衰了，而是卫青、霍去病已经不存在了。霍去病于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去世，卫青虽然活到了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但后来一直没有带兵。因为元鼎、元封年间，汉武帝面对的对手已经不再是巅峰状态的匈奴。
但这不意味着障碍完全扫除，现在活跃的将军们也和卫青、霍去病关系密切。卫青带出来十几个将军，霍去病培养了两个。灭东越发挥重要作用的横海将军韩说，灭朝鲜的将军荀彘，还有公孙贺、公孙敖等人，当年都在卫青麾下。灭南越的主将路博德，生擒楼兰王的赵破奴，出自霍去病系统。可见，所谓卫青不养士大夫，主要是指不养长安城里的名嘴、活动家，还有游侠之类，打了这么多年仗，在军队里杀伐决断，当然还是要培养自己的班底的。
值得注意的还有李广家族，尽管李广之死被认为和卫青有关，李广的儿子李敢据说是死于霍去病之手，但是李、卫两家还是迅速修复了关系。李广的堂弟李蔡，是因为跟着卫青打仗才拿到侯爵的；甚至李敢本人能够“赐爵关内侯”，也是在霍去病麾下。然后李敢的女儿成了卫太子宠爱的女人，李敢的儿子李禹也是卫太子宠信的部下。
这些人算一个政治集团吗？汉武帝在，太子的地位不动摇，就不算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矛盾重重；但如果汉武帝换了太子，他们就是，因为新太子要有新班底，他们就要给人家腾位子。
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李广利被任命为贰师将军，指挥了一场耗时四年、使得全国上下都超负荷运转的战争。当然，战争本来就是要打的，但由李广利来指挥，说是“欲侯宠姬李氏”，还是说得轻了。汉武帝只是想让李广利封侯，让他和赵破奴这样的将军合作，打一场类似征楼兰这样轻松的战争，封侯的理由就足够了。
在李广利的指挥部里，赵始成、李哆、上官桀这些人的来历虽然不很清楚，但确实没有卫青、霍去病麾下的老将。
汉武帝想培养一个由李广利主导的，与卫青、霍去病无关的新的军功集体。这样将来即使换太子，也不会引起太大震动。但李广利实在太不争气，征大宛是得不偿失的惨胜，打匈奴是一次又一次的惨败。
当然，今天的研究者可能会认为李广利的能力也没有那么不堪。后世的经验表明，中原王朝的力量向西推进的极限就是帕米尔山东麓，李广利征大宛超出了这个极限。与匈奴作战，此时的局势也和卫青、霍去病时代完全不同。
这个时代，汉朝的战略优势对匈奴人来说是无解的，所以匈奴再怎么打胜仗都还是在寻求与汉朝和谈；但匈奴的战术优势对汉朝来说也几乎是无解的：征大宛之后，汉朝战马紧缺的问题不是缓解了，而是极大加剧了，匈奴人的机动优势变得更大，所以他们面对出征的汉军，只需要躲避、窥探、跟踪……等到汉军不得不撤退，已经临近家乡也是最精疲力竭的时候，突然发动致命一击。
所以对汉朝来说，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防守，但只要远距离出征，换其他将领也没什么好结果。但这些说法在今天也不见得大家都会接受，汉朝人更不会这么想，还是拿李广利与卫青、霍去病比较。哪怕是当年讨厌卫、霍的，现在的心理也是“不需上溯文景世，回首获麟已惘然”吧？
汉武帝也在渐渐失去耐心。皇帝对一个女人的追恋能维持这么久，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快速逼近的当代尧、舜
天汉四年（公元前97年）春，李广利又一次征匈奴无功；夏，刘髆被封为昌邑王。虽然不能说这就是名分已定，但终究不是好兆头。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钩弋赵婕妤为63岁的汉武帝又生了一个小皇子刘弗陵。
讲到钩弋夫人赵婕妤的故事，班固又开始放飞八卦的心：汉武帝巡狩过河间郡的时候，不是官吏，而是“望气者”发现了这个奇女子。她的双手天生握成拳头无法张开，汉武帝就上去摸了摸，哇，少女的手掌张开了。
然后，赵婕妤怀刘弗陵的时间据说长达14个月。汉武帝说，听说尧也是在妈妈肚子里待了14个月才降生的。于是就把赵婕妤居住的地方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尧可是上古圣王啊，把天下治理得那么好，当今世上居然又诞生了一个尧，不让他当皇帝，你不觉得可惜吗？
这个地方，司马迁其实倒是蛮配合汉武帝的。关于尧的传说很多，《史记》采信的版本是，尧是帝喾的小儿子，挤掉了自己所有的哥哥，继承了天子之位。
总之，李夫人这颗当年心头的朱砂痣虽然还不至于变成蚊子血，但确实有一缕新鲜的白月光，照进了皇帝的生活。
所以，这时候紧张的不只有卫子夫和太子，也有命运和外甥牢牢绑定在一起的李广利。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太子被逼死，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李广利又率军出击匈奴。
就在这一年，有人向汉武帝举报，左丞相刘屈氂的妻子在行巫蛊诅咒皇帝。汉武帝派人调查审理，认为“罪至大逆不道”，于是刘屈氂全家族灭。在前方与匈奴作战的李广利听到了消息，知道回汉朝也是死罪，于是投降了匈奴。
这么看来，这场太子和皇后丧命，几万人陪葬，喋血京师的大灾难，策划者实际上是李广利。按照古代女人才是祸水的逻辑，当然确实是应验了李夫人倾国倾城了。
卫太子的面目
《资治通鉴》中那些《汉书》里没有的内容是不是从《汉武故事》里抄来的？卫太子行巫蛊诅咒汉武帝，到底是江充栽赃还是确有其事？这类问题辩论下来，很容易把水越搅越浑。
比较容易判断的是，《汉书》里的卫太子形象和《资治通鉴》里确实不一样。《资治通鉴》里说，太子“仁恕温谨”“敦重好静”，这个形象在《汉书》里是不存在的；“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这个局面，也和《汉书》的记述完全不符。
《汉书》里对卫太子的介绍，最重要的就是这句话：
上为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多以异端进者。
意思是说太子身边聚集着一大批绝不安分的人。《资治通鉴》引用了这句话，司马光还加了评语。但这类话和那些来路不明的内容放在一起，结果是让《资治通鉴》里的太子成了很难自洽的“半截人”。
事实上，太子的团队行动能力相当强，觉得要被汉武帝的使者陷害，立刻就能做出反应，能抓的抓，该杀的杀，一点儿也不含糊——太子抢占了长安城的武库，武装自己的宾客；调动皇后卫子夫居住的长乐宫的力量；再释放长安城的囚徒并发给他们武器。
要不是早就对起兵造反做过预案，对长安城可以利用的军事力量做过深入、全面的调查分析，有详尽的计划和周密的部署，很难想象他们会有这样的行动效率。
汉武帝平叛的军队，应该是以郎中令、卫尉的精锐为骨干，配备着汉朝最尖端、令匈奴也心惊胆战的各种类型的弓弩（所以汉武帝强调不要近战），加上三辅的地方部队，可就是这样也大战了五天。
总之，反应之敏捷，行动之迅速，作战之强悍，都表明卫太子不是人善被人欺的角色，和传说要造反却束手无策的淮南王刘安相比，刘安真应该发明一块豆腐把自己撞死。
班固对太子还做了一番很有意思的评论。他说太子一出生，汉朝和匈奴之间的战争就开始了，之后仗一打就是三十年，“兵所诛屠夷灭死者不可胜数”，然后就是这场京城里的大战乱。
所以“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资治通鉴》认为：太子如果能即位，就象征和平年代开始。但班固觉得，太子就是战火和杀意的化身，终究有一天会焚毁自己，而太子死了，则意味着战争年代的结束。
从《史记》里关于太子的只言片语看不出司马迁对太子有任何亲近感。太子和汉武帝之间爆发矛盾，说白了就是两派政治势力的斗争而已，也没有什么道义和理想可言。只是逼到这一步了，谁也退缩不得，争的既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是最卑微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