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笼的馒头
吴翼民
生来喜欢吃馒头,并且最喜欢吃刚出笼的馒头。
馒头之义,中国南北方有着固执的差异,南方人大抵把发酵的面食都称之馒头,不管有馅无馅,而且只馒头二字,就可以认定是包了馅儿的,肉馅的叫肉馒头,菜馅的叫菜馒头或素馒头,以此类推如玫瑰馒头、豆沙馒头、芝麻馒头、叉烧馒头,还有小笼馒头、生煎馒头等等,没有馅儿的馒头统称大包子馒头,并冠以地方名称,如高庄馒头(原产于山东临沂高庄镇),记得孩提时就知道这高庄馒头,因其形态特高,被误称为“高脚馒头”,还有一种卷起来的兑以葱花的馒头叫做花卷;北方则不然,有馅儿的一律叫包子,没馅儿的才叫馒头,或者叫“馍”,与南方倒了个个儿。
于我印象极深的馒头是童年时吃的大肉馒头。家乡苏州所有的点心店几乎都售大肉馒头,面馆也售这款点心。因为面馆都有焖肉面供应,这焖肉浇头要求形状规正标致,或多层五花肉或硬膘大精头,总之卖相要好看,于是裁下的边角料肉就剁了做肉馅,店家的肉馅点心就五花八门,有馄饨、汤包、汤团、小笼、烧卖,最普遍的就是大肉馒头。通常在店门显眼处设一个大蒸笼开售大肉馒头,一直处于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状态,是最好的广告。大肉馒头堂吃和外售两方便,尤以外售为主。记得每天下午我都会奉父母之命前往不远处的新德源点心店买一只大肉馒头,算作祖母的下昼点心。这真是个美差,一是可以亲身感受刚出笼馒头的气氛,二是还有可能获得品尝馒头馅儿的福利。
乐颠颠沿着上街沿,过跨塘桥和齐门路口,老远就看到新德源门口热气蒸腾的景象,总有三五顾客在买馒头了,我也算老顾客了,店家伙计看到我,问也不问,就取过一片干荷叶,夹起一只大肉馒头放置在荷叶上,我就递上五分钱,取过馒头,细看它雪白丰腴,表皮上还从内渗透出肉馅的卤汁,冒着袅袅的香气,勾引起我丰富的联想和食欲。我站定片刻,看着满蒸笼蓬松发酵的馒头,深嗅着阵阵香味,寻思我长大后倘若做个点心店售馒头的师傅多么幸福啊。遂不作勾留,托着馒头回家给正等待点心的祖母。祖母愉快接过馒头,一掰掰开,绽出一个肥腴的肉丸,伸到我面前,我一看堂兄不在近旁,窃喜,于是接过,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巴,也顾不得烫嘴,一番狼吞虎咽,完成了那时最幸福的事儿。原来祖母礼佛,经常吃素,馒头的肉馅被叫做“千刀肉
”,食之罪过,故而她每次吃大肉馒头,总是只吃外壳而舍却内囊也。那么有机会享受到内囊的唯我和堂兄,差不多哥俩是轮流享用。这段日子无疑幸福感爆棚。
还有一种情况也能吃到刚出笼的大肉馒头,那便是一跤跌破了头颅。这不仅是我家的规矩,怕也是所有老式苏州人家的规矩,小孩倘跌破头颅,最好的抚慰和补偿就是立即吃一只刚出笼的大肉馒头。说起来也符合逻辑,跌破了“这头”,就以“那头”来补偿嘛。我七八岁时最是顽劣调皮,整日价在外面疯玩,尤其在隔壁一个大祠堂旧址(后来那里成了檀香扇厂和工艺美术展览馆)没日没夜奔跑蹦跶,那里几个大厅都有舞台,还有长长的备弄,我在舞台上跳上跳下备弄里窜进窜出是为惯常,于是经常会跌得头破血流。是不是为了吃大肉馒头而故意跌破头颅很难说,但事实上吃大肉馒头的机会确实不少。晚年的母亲曾说我是故意经常跌破头,就为了赚一个大肉馒头,我就顺势承认,让母亲感到别样的情趣。
岁月不羁,而今我已逾了古稀之年,回想儿时享受大肉馒头的情景,良多感慨,如今可以可着劲儿享用刚出笼的大肉馒头了,偏生胃口变小、兴趣减退啦,但依然喜欢看店家刚出笼馒头时热雾腾腾的景象,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啊,典型的人间烟火。
偶一次,我跑步去菜场买菜,一身大汗,头上热气蒸腾,一位熟悉的卖菜女见状赞叹道:“老伯,你真像一个刚出笼的馒头啊!”我闻之欣然,寻思平素爱吃刚出笼的馒头,自个儿竟然也化作了刚出笼的馒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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