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写着980大卡的碟子上,记录着一个汉堡包的卡路里:面包片220大卡、生菜10大卡、奶酪80大卡、肉排320大卡……这是食物在进食障碍患者眼中的世界,它代表着患者受困于身材焦虑与外界评价。
7月,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600号画廊”,“爱,食物,与生命——进食障碍科普艺术展”正在展出。作品来自院内患者、进食障碍康复者或关心这一领域的艺术家,许多展品背后都有着与进食障碍有关的故事。
“进食障碍科普艺术展”中,住院患者画下自己患上进食障碍的过程。图/九派新闻 万璇
进食障碍是指以反常的进食行为和心理紊乱为特征,伴有显著体重改变或生理、社会功能紊乱的一组精神障碍。它包含厌食症、贪食症和暴食障碍。其中厌食症在所有精神类疾病中死亡率最高。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临床心理科主任、进食障碍诊治中心负责人陈珏告诉九派新闻记者,近年来进食障碍患病率不断攀升,且呈现低龄化趋势。据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进食障碍诊治中心数据,2002年该中心门诊仅收治3例患者,而2021年就诊人数超过4200人次。2022年,未成年人占厌食症患者的77.6%。
陈珏提到,院内接诊过的厌食症患者中,年龄最小的女生只有7岁,年龄最小的男生是9岁。“媒介和荧幕形象中,在倡导什么是美的这一方面,答案太单一化了。”
张沁文是此次展览的策展人之一,也是进食障碍的亲历者。她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公益科普博主“少女神婆婆”,拥有26万粉丝。
她曾经历6年的进食障碍,患上厌食症,一度瘦到28公斤,住进ICU。康复后的5年里,她拍摄了一部关于进食障碍的纪录片,做了国内首个“身材焦虑展”。她向大众科普进食障碍,创建互助群。“我们理解进食障碍的世界,仿佛缩小到了一个盘子的大小,但我们希望艺术能够带大家看到,这个盘子外多彩的世界。”
张沁文。图/受访者提供
以下是与张沁文的对话。
【1】“最严重时,连上一个台阶都很困难”
九派新闻:这次印象最深的作品是什么?
张沁文: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幅《Suspected Eating Disorder》,在上次的身材焦虑展也展出过。我认识那个艺术家是去美术馆办身材焦虑展那会儿,她那时刚读高三,第一次见面时,她说已经很久没出门。这幅作品是她在国外寄宿时画的,记录了自己各种各样的感受,但她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后来寄宿家庭提醒她是不是得了进食障碍,她才知道这个病。
作品内容是一个大脑,细腻地展现了进食障碍者的世界。我当时很感动,因为要上展览,她愿意踏出家门,把作品交给我们,跟我们讲述这些故事。
作品《Suspected Eating Disorder》。图/九派新闻 万璇
九派新闻:看到展览中,还有作者把自己画成了一只兔子,讲述了与情绪相识到失控再到和解的过程,那时候你会有类似的感受吗?
张沁文:很有共鸣。这其实是一个连载作品,作者一直在更新。当时她说,每个人身体里都有这样的种子,有的人可能种子多种子少,有的人可能种子大种子小。有些人会把它快速铲走,有些人就是找不到那个种子。但是她决定把这个和种子在一起的故事分享出来。
她还提到住院时想试着做广播体操,结果发现去运动的人全部是患者的家属,因为这些患者已经没有力气去运动。
这和我当时的感觉也很像,我在最严重的时候,几乎走不了路,很想再运动,但很难,连上一个台阶都很困难。没有力气,脑袋也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兴趣了。身体除了维持生命以外已经没有多余的能量。
作品《我的朋友》中,进食障碍亲历者把进食障碍画成了一只兔子。图/九派新闻 万璇
九派新闻:对进食障碍者来说,食物是什么样的存在?
张沁文:我记得我翻译过的一本书《金色牢笼:厌食症的心理成因与治疗》里,医生提到,很难想象这些女孩会把所有事情都归咎于食物。其实,对于患上这种疾病的人来说,食物像是有毒的,是带刺的,吃了以后会有很多未知的恐惧。大家觉得厌食症是不愿意吃东西,其实我们是害怕看到这些食物,它就好像是毒药一样,吃了它就等于今天一事无成,等于挫败。
九派新闻:在康复过程中,什么对你的疗愈是最重要的?
张沁文:我觉得是积极。要足够了解我和病是分开的,不是说得病就是我错了,而是应该求助别人。清楚自己得什么病,就会比较安心,至少有办法去做各种能开心起来的尝试。
后来我就强迫自己去享受食物。吃东西时,我能感觉虽然是负面情绪,但是至少有情绪。吃食物时会觉得有点开心,吃完会有点痛苦。它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真实的自己。营养越来越足时,身体能感觉到对的状态。
康复是什么样,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指标。但是自己是能感知到的,其中包含我对待别人的关系、我看待世界的关系都会越来越稳定。这是一种非常安稳的生活,食物不会再伤害你。
【2】“有女孩出院后,家长把她的作品带给我们”
九派新闻:上次做身材焦虑展,有没有遇到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
张沁文:这两天来布展的女孩们,一些是上次展览的观众。还有个女孩,家庭困难,经常没有自己的住处。我们一起做进食障碍的科普大概5年了,生活中也是非常好的朋友。
还有个女孩出院时,她父母把她的作品搬过来给我们。后来办展了,她来给我看她第一次化妆的样子,我说很好看。
这样的故事好多。包括这里的医生,他们像对待孩子一样,想让世界看到我们。有时他们到学校去演讲,就会提到我们,那些教授听了我们的故事之后,再把我们邀请去做演讲。大家抱团取暖的过程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九派新闻:做进食障碍科普的这条路,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张沁文:一开始我好像成为大家了解进食障碍的一个引子。我和进食障碍的故事差不多10年了,身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这样的问题,大家虽然很有包容心,但差异化的对待还是会让我很受伤。比如我现在康复了,但他们还是会把我当成生病了,过度的关心让我害怕。
后来我分享的过程中收到太多求助,可能每天都有几千、几万条评论和私信。有时我打开一个消息框,会看到很多都是“救救我”“我不行了”“我只跟你讲这个话”。这些难过的情绪就像一团黑色的水汇到我这,但我没有办法排出去。我觉得小伙伴们的出现很重要,他们跟我说,如果放弃,那就帮不到更多的人了。
慢慢地,我知道了自己的角色,我的压力弹性和能力边界在哪里。我有时把群体的故事和困扰收集起来,征得同意,再匿名分享出去。
九派新闻:进食障碍患者会遇到什么常见的困扰吗?
张沁文:病人不敢和父母说,不敢跟身边的人讲。因为他们觉得匿名的环境更加安全,我们的社群里有两千多个患者,他们互相交流,讲得很热烈,但是都是匿名的。其实他们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身边谁是对他们有帮助的,可能他们知道,但害怕讲出来会受到更多伤害,比如父母就会怪他们。
九派新闻:医生提到,其实你也搭建了一个桥梁。
张沁文:展览中有个作品,叫《那些不曾对父母说的话》。太多孩子们没办法跟身边人讲的话。我就想那你不如写给我们,让家长知道孩子们真实的声音。
作品《那些不曾对父母说的话》中,有不少进食障碍亲历者的信。图/九派新闻 万璇
有很多家长还写信说他们也要回信。我就觉得那行,那发来我们这里,我们给孩子们回过去。因为很多家长也是困扰的,无意中伤害到自己的孩子。
【3】“进食障碍不是一个现代文明的社会病”
九派新闻:可能对比抑郁症、焦虑症等疾病,进食障碍并不那么被大家所了解,但实际上厌食症在所有精神类疾病中死亡率最高。
张沁文:是的,厌食症因为极低体重,危险程度很高。但不是所有身材焦虑的人都会变成进食障碍,不过确实大部分进食障碍者都有身材焦虑的问题。我们希望大家在此之前不要走到进食障碍这个地步。
九派新闻:你觉得进食障碍的诱因,除了我们熟知的身材焦虑外,还有一些什么其他的因素?
张沁文:进食障碍是一个非常综合,甚至各种因素相互影响的疾病。大家会觉得身材焦虑是一个原因,但身材焦虑的背后是什么?如何看待自己和社会的关系?比如很多时候我们并不会把点赞、收藏当回事,但是有一部分人他们性格里先天因素是完美主义,会觉得我今天没有那么多点赞,就没有那么优秀。好像自己成为一个商品,没有那么受人欢迎,那么就需要去改变。
也有一些家庭和社会的因素,比如家长的性格,比如成长中喜欢控制自己的孩子,这些也会影响到孩子。
在作品《生命树》中,一名青少年进食障碍患者画下成长过程中被校园霸凌的经历。图/九派新闻 万璇
九派新闻:你觉得大众对于进食障碍者有什么样的误解吗?
张沁文:我其实最想要澄清的是,进食障碍不是一个现代文明的社会病,它的背后其实有着非常多的因素,它可能是家庭关系、个性、生活和社会的因素各方面组合起来的。疾病和患者是分开的,患者也是受到伤害的人,而不是做错了事,所以我们要帮助他们一起去克服。如果作为普通人,可能倾听就是一种非常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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