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满了粗灰布军装的女子的武汉,这的确是一对少见的宝贝。然而两人的拥拥抱抱的样子,却一刹那间把他摄住,使他感觉异样的不安,刚来时,在窗外瞥见着的徐若英的睡态,这时又加了进来,他竟连蓉姊也不敢正视一眼。
“密斯周真爱吃糖,身上总是随时都带着的。”
蓉姊手心中摊了两颗粉红色的杏仁糖向他伸来,可是他几乎没有听清蓉姊的话。他只机械地站起来拈了一颗放到嘴内,开始机械地在房内走动,也机械地感觉口内有些甜。这时扰乱着他的心的,是那靠壁的床,床上雪白的蚊帐,蚊帐内打散了的锦缎被,和吊着的一簇鲜花,以及鲜花下的那幅还未消逝的幻影。
为着逃开这一切,他终于两步跨出了房门,站到檐阶上去透了一口气。阶下满是绿青苔,靠围墙处长了几株野花,有两三只蜜蜂拼命在上面钻。太阳光多走了一程,但依然是那末懒懒地烘着,梧桐叶也静静的呆着,没有风。在这静寂中,忽然哗地一声响,不知从那间房泼了一盆洗脸水出来,水即刻象一条长蛇似的,向洼处慢慢流去,但乳白色的凝脂则沉淀在绿苔上,似乎在那里蒸发出一股女人气。一瞬他便见着从那泼水的房门先走出一个挂皮带的男子,后面一个女的跟着出来将房门一锁,便肩擦肩的走了。
“一到下午,这些人便个个都出去了。”
回头过来,孙丘立才见着蓉姊也站在自己背后,笑迎迎的望着那一男一女的背影。
“这样好的天气,当然是大家陪恋人的时候了。”
说着,他便把腰上的皮带一紧,随又踱回房来把桌上的军帽拿住。这种窒息人的空气,使他渐次不耐烦了。可是他也没有即刻走。
“事情还没有忙完么?不多坐一会去?”蓉姊也跟了进来说。
“事情倒没有什么了。……”丘立不自在地用力伸了个懒腰,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末,我们也出去走走吧,我晓得这样女孩子地方,是你们当兵的人坐不惯的。”
“好吧。可是走什么地方呢?黄鹤楼那面有个首义公园,但里面又全是马粪。”
“那就看战壕去吧,这或许会是你们当兵的人喜欢看的,听说蛇山那面还有些战壕不曾填,我也很久就想去看一下的。”
“好的,你们当女孩子的也得去参观一下丘八们干的事。”
两人就在这样谈笑中同了意;不一刻又走出了校门。一到街上,他们便见着有矮矮小小的一群,手拿着白旗子急急迫迫地向长街那面走去,旗子上现出什么讲演队的字样。想着蓉姊怕见女子讲演的事,丘立不觉侧面过去一望,恰巧蓉姊也在扬起头来向他会心微笑。
“没有红脸么?”
“单看见走着的,倒还不至于。”
边谈边走,两人很快地到了蛇山脚下。这山并没有树,只象怪物似的,赤裸裸地亘在武昌中央,将整个城分成两半。山麓原凿有个地道作为两面的交通,但是一般人说有碍风水,现在早又填上了。跟在丘立后面,蓉姊运动着肥圆的身体,在一条小径上,吃力地向山上爬,而一遇坡路过陡,她简直匍下去攀住草根,有时更窘得要伸手向丘立求援。待快到山顶时,她已经双颊发红,喘得气咻咻的,额角上满是汗珠了。
“嗳,真累人!”
赶到丘立面前,她吐了一口大气,随又敞开领襟,取下汗帕来直摇。恰在这时,一股凉风吹过,将她发散着的热气,直送进丘立的鼻孔。两人就这末暂时站着休息。山下是阅马厂,广场上有兵在操,有人在走,俯瞰下去,就象一群杂乱的大蚂蚁。长湖就躺在侧面,水面满是浮萍,象盖上一张绛黄色的布。山上有卖甘蔗之类的小贩,也有三三五五的游人,而大都是那末一个背皮带的青年,后面跟着一个妙龄女子。太阳光依然强。但时时有凉风吹过,而且一扫着皮肤,就真象在上面“吻”,使人感觉爽快——身子轻飘飘的。
可是这里并没有什么战壕。两人停了一刻,便又沿着山背,时急时慢地走去。沿途上,游人愈来愈少,他们两人也就渐成了“众矢之的”。在那些猜疑的眼睛之下,蓉姊渐渐有些不安,而前一次后花楼的女丐曾呼他们为“老爷,太太”,并又加上“成双成对”的肉麻的话的事,这时又陡地浮上心来,她不觉暗暗里有些不过意。然而就因此,却又不能不使她平空添了一番惆怅。她想着施璜既处在渺茫的情形之下,将来究不知成为怎样;现在虽有两位旧同学同住着,可是徐若英与密斯周两人间的分外的亲热,就足以说明她是一个多余的存在。这末大一个武汉——这末大一个世界,似乎仅仅有一个丘立,才是她目前的唯一的亲人了。
蓉姊正萦回着这些复杂的念头,忽然前面忽有一个人走来抓住了丘立的手。那两道浓眉,那锐利的眼睛和那副严肃的样子,都很象施璜,只是那黑黄的皮肤,和满是灰尘的军服,与施璜的皙白的面庞,及青布长衫不同。
“几时来的?”丘立向那人先问。
“刚到不久。”那人回答。
“住在那里?”
“没有一定,——就要到前方去了。”那人声音很悲壮。
“你呢?”这回那人返回。
“暂时在保卫局。”
“好的,——北京会!”
那人慨慷地收回手,又向额角一举,眼睛射出一股有力的视线,与丘立作别走了,——一眼也没有看蓉姊。这不免又增加了她的孤寂之感;原来那些常目灼灼的望她的人,都是一种无赖子,在一个可敬畏的人的眼中,她竟是这样的没有一点存在。……
不知又走了多少路,他们终于来到一个有树林的山堡上。举目一望,山下已经是城外,只见一片荒凉的丘陵,无边际的在那儿起伏着。这时头上的太阳忽被一块淡云遮住,一股野风吹来,四周的树叶子即刻瑟瑟地响。柔弱得与那肥胖的身躯不相称的蓉姊,顿加上了恐怖,几乎使她要紧紧地偎住一件什么东西。
“呀,那不是战壕!”
突然,丘立欢叫一声,踪跳前去,在那些矮小的杂木中间,蓉姊果然见着有一条壕沟,沿着山边蜿蜒展布;待她也慢慢排开荆棘,走上前去时,她见着沟内约有两尺多宽,三四尺深,这虽不怎样壮观,但也足以令她起一种严肃之感,——原来刘玉春的兵就在这样的沟中困守了一个多月!她正在幻想着兵士们怎样在里面放枪,又怎样被一颗子弹打流了血,沟内忽然有一个特别宽大而且向外凸之处抓住她的视线,并且那傍边还有一个似能容人的地窟。
“那就是住长官的地方?”她指住问。
“不是!”
丘立觉得蓉姊问得好笑,但自己即先往沟内一跳,又埋着身子钻进地窟内去了。
“蓉姊,快来看,洞里面还有亮的。”
爬出来说着,丘立便伸一只臂膊让蓉姊抓住,再轻轻一牵,蓉姊也就滑下战壕来了。这时她才知道壕内的土壁,原也高过自己的肩膊,伸直了颈脖,仅仅够见一点地平线,一埋头,则全身都隐藏住了。她顿时感觉这战壕的神秘,同时也起了一些轻微的恐怖。
“这是瞭望洞!外面这特别宽大的地方,大概是架机关枪的。”
丘立在傍边这样向她解释。于是她先从洞口埋头一望,随也全身都钻进去了。窟内果然有光。正面的土壁上开了一个方口,从这口子望出去,山下的那一片起伏着的丘陵又展在眼前,可是这视景比在外面看时,却更加荒凉,更加可怕。她掉过眼来望洞内,洞内是冷浸浸的土壁紧紧围住她,而且因为自己的身体挡去了那方口的光线,竟突然变成异常黑暗,就象自己被关进古墓去了一样。也见不着丘立的影子。一幻想丘立这时会把她丢在洞内时,背上便是一阵寒毛倒竖,她即刻倒退出来了。幸好,丘立不特没有逃走,还在笑迎迎的望住她。
“你也打过仗么,丘立?”
胸口还在突突地跳,腿子也有些发软,于是她便乘势坐在壕沟内,问。
“当然的。”这时丘立也对着蓉姊坐了下来,两手抱住自己膝头。“第一次是刚进黄埔不久后的攻打惠州,后来又打过了两次土匪。”
“那时怕不怕呢?”
“自然怕。但是只要打出第一颗子弹后,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想着的,只是看怎样打倒敌人。顶可怕的,还是夜间放步哨。那时一个人就站在这样的山堡上,四周都是黑魆魆的,只要有一根茅草动,一片叶子响,心都要跟着惊跳一下。尤其是广东那地方的老百姓,几乎家家都藏有枪,而平时又分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土匪,所以在当步哨的时候,就随时都有被袭击的可能。”
丘立说到这里,即把话截住,但一见着蓉姊带着幻想的眼睛,正听得入神,便又将身体略一移动,很感叹地继续说道:
“啊,那时候——深更半夜——站在山堡上,真觉得有些凄惨!在四周一无响动时,一个人便常要抱住枪想起自己硬离开了家,想起离家后的苦中流浪,也想起现在的不知死活的环境,……那股味道,真是怎样也说不出!”
但这时丘立真地不得不把话停住了。蓉姊听呀听的,忽然两颗眼泪扑簌地落到裙上,又即刻掉过脸去用手巾揩,而待再回转头来时,丘立见着那长长的睫毛还有些润湿,眼眶也是红红的。
“怎么了,蓉姊?”
丘立倾身过去,温和地问,心里暗暗吃惊。
“没有什么。”蓉姊勉强露着笑意,说;但随又揩了揩眼睛。“我想,我们两姊妹全都是漂流人,可是你经过这两年的磨炼,总算已经好了,而我还是象半夜站在山头上,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得见天亮!”
“但蓉姊不是已经有个施璜了么?”丘立的声音,不觉也有些抖颤。
“你为什么又提到他呢!”蓉姊眼睛向丘立一眨;微微露出不满,想着连一个丘立也要故意疏远她了,“……你不想到我那时的境遇么?你走了!叔父回了省!跟着曹孝植也突然到北京,我硬着心肠挣扎出来,便即刻剩了他才算是你们的朋友,才算是一个比较可靠的熟人,可是现在也竟成了这样子!”
蓉姊把话咽住,两人间暂时保持着沉默。而约莫一刻,蓉姊忽然移过身来,很亲热地捉住丘立的双手,轻轻地问:
“丘立,你有女同志么?我给你做媒,好吗?”
丘立立即感觉心跳,两颊发烧。跟着抖颤着声音,勉强问道: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就是徐若英,——行么?”
“不要!”
“为什么呢?……不如意?”
丘立暂时没有回答,只觉心里抖得更厉害。但终于一下反手过去热烈地捉住蓉姊的臂膀,毅然地说:
“我一生都不要女同志,至少是在施璜还没有回到蓉姊身边的时候!”
蓉姊猛一怔,痴痴地望住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暂时不懂丘立的话的意思,但随即眼睛一阵发花,无力地倒过去了。……战壕外似乎有虫声在叫。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