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唤出另一只猫,一本书引出另一本书

一只猫唤出另一只猫,一本书引出另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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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撸猫简史》的由来

2016年10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六点分社出版了法国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资深铲屎官”弗雷德里克·维杜创作的《猫的私人词典》,之后又在上海、南京、广州多地组织了多场阅读分享会。记得2017年3月12日,虽然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五台山先锋书店的活动区还是坐的坐、站的站挤满了人,海报上写着“我们爱猫的N个理由”,但如果爱,其实并不需要N多理由,“你选择了喵,喵选择了你。你一定会爱喵到地久到天长,喵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维杜采用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让一个个以字母顺序排列的词条陡然有了一种天马行空、马赛克拼贴的游戏趣味,历史中的猫、绘画中的猫、文学中的猫、电影中的猫、音乐中的猫、世界各地的猫、生命中的猫……每一个知识碎片都带着一丝八卦的探究和对“喵星人”藏不住的柔情蜜意,时不时还来一点儿幽默和揶揄。像翻词典一样,从哪个词条开始读都可以,拿起这本书随手翻翻就能勾起读者的回忆,产生共情和遐想。那天活动现场,嘉宾但汉松、侯印国和我各自分享了很多和猫相关的个人和集体记忆,我说写一本中国人的《猫的私人词典》应该会很有趣,我只是随口说说,纯属“猫爱吃鱼,却不想弄湿爪子”的偷懒心理,而侯印国当即摩拳擦掌表示他想写一部梳理中国猫文化史的书,我也没有太当真。

谁知道六年过去,我竟当真收到他和李嘉宇合著的《中国撸猫简史》的书稿,图文并茂,洋洋洒洒三百多页:从先秦两汉野性难驯的“狸猫”到南北朝随佛教传入的“灵猫”,从隋朝“猫鬼”的巫蛊之术到唐代“登堂入室”的“宠物猫”,从此宋元明清“吸猫”之风从宫廷刮到民间,猫终于坐稳了“江山”。中国古典文献学出身的作者在这本书里做足了功课,不仅遍寻中国古代关于猫的专论,如署名俞宗本的《纳猫经》、署名沈清瑞的《相猫经》、王初桐的《猫乘》、孙荪意的《衔蝉小录》、黄汉的《猫苑》……还借鉴了西方动物史研究的人文视野和日本学者关于中国猫文化的著作。利用信息时代电子资源的便利,本书还在数百幅古人画猫的作品中选出近百幅作为插图,又选出两百首古人咏猫诗词作附录,让两千多年的中国撸猫史变得感性直观、生动鲜活。配的插图中给我印象最深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易元吉的绢本《猴猫图》:画的是一只猕猴和两只虎斑猫,猕猴被系在一个小木桩上,怀里抱着一只张嘴似在呼救的小猫,而猕猴气定神闲,因为掳到了小猫而洋洋得意,另一只猫侥幸逃脱,在稍远处弓身望向它们,神色惊恐,画面情绪饱满,充满了戏剧性。

古代猫的小知识

阅读这本书让我也“涨”了不少知识,比如我们今天养猫常备的猫窝、猫粮、小鱼干甚至猫薄荷、“红丝标杖”的高端逗猫棒,在宋人的笔记、诗词等文学作品中已见端倪。为深得主人荣宠的猫狗剪毛、美容打理的“改猫犬”服务也应运而生。《夷坚志》中记载了一则南宋临安孙三熟肉店老板偷偷将猫染成罕见颜色最终高价出售的骗局堪称是“影帝级”的表演,令人瞠目:

孙三熟肉店老板家养一奇猫。孙三每出门必故意大声叮嘱其妻:“都城并无此种,莫使外人闻见,或被窃,绝我命矣!我老无子,此当我子无异也!”邻人好奇,一日趁孙三外出,便偷偷拽了那条拴猫的绳索。正待他将猫牵至门口,孙三之妻恰好出来抱回了猫。此时街坊邻里终于得见奇猫,只见猫儿全身躯干四足绯红,无一杂毛,众人见之“无不叹羡”。

孙三归来得知猫已为邻人所见,就气急败坏打了妻子。自此关于熟肉店孙三有一奇猫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宫中一位正在四处搜罗好猫的内侍耳中。内侍随即派人与孙三联系,想买下红猫。先后议价四次,终以“钱三百千”成交。

孙三高价卖猫后,居然又痛打了妻子,并日日作出惆怅嗟叹之状。而那位得了“奇猫”的内侍喜不自胜,想着将猫调教后进献御前。岂料猫身上的红色日渐褪淡,不到半月竟成一只白猫。自觉上当受骗的内侍再去寻孙三讨要说法,而那孙三早已携妻搬离,没了踪影。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以往孙三“每出必戒其妻”“痛箠厥妻”“复箠其妻”,以及卖掉猫后“竟日嗟怅”种种,皆为孙三夫妇为高价卖猫而设的骗局。所谓通红之奇猫,实乃染色之效。

《中国撸猫简史》里还收录了一些让我大开眼界的冷知识,如自宋代始,家里买猫添猫非同小可,宋人买猫曰“聘猫”或“纳猫”,有一套完备的流程,各种“相猫儿法”“纳猫吉日”“猫儿契式”……仪式感拉满,不一而足。“纳猫如纳妾,养猫如养儿”,如果陆放翁在《赠猫》中尚有“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的期待,诗人胡仲弓在《睡猫》中就只剩下“瓶中斗粟鼠窃尽,床上狸奴睡不知”的无奈了。《夷坚支志》更是记载了“猫怕老鼠”的段子:

桐江有户人家养了两只猫,主人对它们疼爱非常,坐卧行走都带在身旁。如果它们晚上没有卧在枕边,主人就无心睡眠。有一次,一只老鼠窜到米缸里偷米出不来,婢女见状告之主人。主人听后十分高兴,便带来一只猫放进缸里。老鼠见猫以为大祸临头,吓得东突西奔吱吱乱叫,谁知猫更胆小,竟被老鼠吓退,自己从米缸跳了出来。主人把另一只猫抱来放进米缸,结果猫也跳了出来。婢女到邻居家借来一只猫,想放进米缸咬死老鼠,可谁知邻居家的猫刚到了缸沿儿,发现里面有老鼠,吓得紧紧抓住婢女的衣服,死活不肯下去。缸里的老鼠此时无所忌惮,大大方方地吃起粮食,来人亦不再闪躲。熬到翌日,婢女实在忍不住,只好亲自拿木杖伸进米缸打老鼠。木杖一伸进去,老鼠立即顺着爬了上来,婢女大惊,连忙丢掉木杖,老鼠借机逃之夭夭。

虽是个笑话,但这则趣事也多少反映出宋代以来猫高度宠物化的真实现状。这样“没出息”的猫在后世也屡见不鲜,明人陆容《菽园杂记》中亦有记载:有户人家“白日群鼠与猫斗,猫屡却”,也是猫不敌鼠、落败而逃的“怂”样。

猫在传统文化中的想象

但阅读此书也会时不时令我生出一丝意犹未尽的遗憾,比如读到唐代张鷟《朝野佥载》中记载江西鄱阳人龚纪和族人参加科考时,家中各种动物行事诡异的故事:

在“唱名日”,也就是科举殿试后皇帝呼名召见的那天,龚纪家中不仅出现了牝鸡司晨的反常情况,连狗也戴上了巾帻、像人一样走路;而本应昼伏夜出的群鼠,也纷纷在白日里蜂拥而出;至于那些本来不会移动的器皿和物件,也都不在它们以前的位置。龚家人见此情形惊慌失措,马上找来了巫女驱邪。就在龚家人与巫女讲述家中异象之际,看到家中唯一没什么反常举动的猫儿正懒洋洋躺在一边,于是龚家人稍感心安,指着猫说:“家中百物皆为异,不为异者独此猫耳。”不料话音刚落,本来还悠闲躺着的猫也忍不住了,“猫立拱手言曰:不敢”。“拱手”“不敢”这两个颇具喜剧色彩的动作,令巫女大惊失色,仓皇逃出了龚家。

一笑之余,我会期待看到更多有关“猫妖”的传说,明代猫妖如何修行成仙,金华猫妖的故事如何变形,如何传到海外,并对日本等国的猫妖文化产生深刻影响,最终变成2017年陈凯歌执导的改编自日本魔幻系列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的电影《妖猫传》:当被妖猫附身的春琴身着齐胸襦裙,在窄窄的屋脊上走着猫步,用慵懒魅惑的嗓音在月光下吟唱李白的那首《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时,张雨绮满足了我对大唐猫妖的想象。

又如当我读到书中谈及《杜阳杂编》和《太平广记》所引的《仙传拾遗》记载的史上最早“机器猫”:唐朝一位名叫韩志和的日本友人,时任飞龙卫的军士,极善于木雕,堪称“大唐鲁班”,曾制作了一个内置机关的猫形木雕,该“机器猫”动作灵敏,甚至可以自行捉鼠捕雀,傀儡术之精湛已臻化境。我的脑海里瞬间响起那首小时候熟悉的《哆啦A梦之歌》“こんな事いいな 出来たらいいな……”那个可以从四次元口袋里掏出各种东西,可以帮大雄解决一切问题的“小叮当”应该是很多中国孩子童年的梦想吧。

如果说一只猫唤出另一只猫,一本书引出另一本书,我会希望这样有趣的接龙游戏可以一直继续下去,可以读到清以后现当代的各种“吸猫大法”,那些年我们读过的和猫有关的书,和猫有关的动画片,和猫有关的电影,和猫有关的各种逸闻趣事,还有那一份柔软而丝滑、若即若离却始终萦绕心头的牵绊和挂念。

几年前我在广外校园里曾遇到一只白色的小奶猫,一见到我就踩着草坪边上的路牙子飞奔而来,滑了一跤又努力爬到路牙子上继续跑:

阳光

绿草

你奔跑

如雪……球

滚来

那一瞬间,我整颗心都被它萌化了。2022年夏天,一帮朋友攒了一个画展邀我参加,我画了两幅画,一幅是露台的红绣球蓝绣球,另一幅是南大校园里不像校猫“大黄一世”那么宠辱不惊、不可一世的“大黄二世”。而我非凡的“吸猫体质”还远远不止这些,在六年后收到这本《中国撸猫简史》的电子版的同一天,我还收到了朱婧寄来的《被猫选中的人》和一个可爱的陶瓷招财猫。昨天在写这篇序言时收到中信寄的《所谓友谊》的样书,随手翻到一张桑贝的漫画,窗外是男主人和狗子在院子里玩耍欢脱,窗前是女主人对蹲在窗户上的猫说:“别眼红,其实没那么好玩,他们的高兴是装出来的。”

我也想套用窗前女主人的话为这本《中国撸猫简史》最后吆喝一句:“别眼红,其实没那么‘好’看,不信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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