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
部队的整编和分离,对每个人都是一次巨大的思想被动,特别在干部思想里动荡更大。这支队伍自从成立以来,虽然经过了几多曲折离散,但那都是在毫无思想准备情况下猝然发生的,现在却是有组织有准备地要来迎接这一场离别。离别在感情上是十分痛苦的,特别是从部队大会合以后,部队一天天扩大,斗争在轰轰烈烈地发展。大家一心一意要把这片地区建成巩固的抗日根据地,准备长期和敌寇斗争下去,直到最后取得胜利。这一时期大家说着同样的话,干着同样的事,互相信赖,互相关心,大家的思想都被一条坚韧的链条紧紧地拴在一起了。现在突然间决定要分离,而且这个分离就在几天以后,也不是暂时的,从今以后就要变成两个建制的部队,以后很难再有重新会合的机会了。这在人们心里是多么难忍的苦痛啊!
季节已到了凉爽的初秋,晴朗的天空显得越发高了,远天的白云显得越发淡了,草木从春天发芽,拚命奋争了一夏天,枝叶茂盛地生长了满山遍谷,现在生长的活力已尽竭了。早熟的庄稼已开始收割,一簇簇躺卧在田垄里等待着种田人来运走,将永远离开生长的土地。山谷的河水更清澈了,日夜不息淙淙地向东奔流,一去不再回头。人在这凄清的秋景中,越发增加了离别的苦痛。
村子里人们互相走串着,有的坐在村边的广场上,有的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有的拉着手搭着肩在路上慢慢地走过来走过去。所说的都是离别的话,嘱咐的话、关怀的话、勉励的话,都想把自己的一切关心在离别之前尽力倾泻给相亲的人。有的人在交换手枪和子弹,互相赠送礼物,把自己藏在身边很久了的宝贵东西给了战友作永久的纪念。时间一天天在飞逝,在离别之前这段短暂的时间,是多么宝贵而可珍惜啊!
郭松一早送走了纵队赵代司令员,便到各大队去转了转,当他到了八大队,高世俊一见他,眼圈便红了,几乎掉下泪来。郭松拉着他的手宽慰道:“好好干吧!以后你们就是正式的八路军了。”
世俊说:“我不愿离开你,想起来我就难过。”说罢赶忙抹掉眼角上的泪水。
郭松笑道:“在一起处惯了,离开了谁也难过。但是革命,又是战争,总不能老在一起。有时候人还要死,比方金玉秀,江明波那么年轻就牺牲了,难过有什么办法,革命就是要流血的。其实,我也是不舍得你的,本来想让你跟我们走的,后来考虑到你和杨小娥的关系,觉得还是把你留下对。”
世俊登时脸红了,说:“我觉得这种考虑没有必要,我们两个从来都没有这个想法。其实你和蓝蓉姐还不是一样。小娥早就对我说,她要向蓝蓉姐学习,我也对她说,我们要向你学习。”
郭松笑了说:“这点事有什么值得学习的,你们和我不一样,我们是锻炼出来了,习惯了,不当回事情了。”
世俊噘起嘴说:“那我们为什么不应该锻炼,还是让我跟你们走吧!这里叫黄永春当大队长,保险能比我干得好。”
郭松摇摇头说:“早已决定了,怎么能再改变,不要再说这事了。你看你还有些什么问题,家里还有问题吗?你哥对家里的什么事都不管,问他也不说,你应该告诉我,走以前我好安排一下。”
世俊毫不考虑地说:“家里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俺爹俺妈都死了,俺嫂也当了干部了,剩下两间破房,早交给了村上,现在别人住上了。这你放心吧!什么问题也没有。”
郭松又转过话头劝勉他说:“你进步得很快,工作也很积极,大家对你反映都很好。”
世俊红着脸赶忙插断说:“别光表扬我啦!有一点进步也是你们培养教育的。我只怕离开了你以后,没人再帮助我。我有一个希望,你一定得答应我,我希望你常给我写信来帮助我。”
郭松笑了说:“那一定的,不过不一定能起帮助作用。其实周副主任是老红军干部,经验比我多得多,你跟上他,他对你的帮助会更大。”
他们正说着,凝芳和永春进来了。凝芳是满处找香儿找不到,在伙房院遇见永春,两人便说着话走过到这里来了。世俊一面让凝芳坐,一面说:“香儿没来这里,我还想找她呢!听说她们这一两天就走,临走前我想找她交谈一次,看她对我有什么意见。”
凝芳半正经半玩笑地说:“你不用征求她啦,她对我都说了,我转告你吧。她说你什么都好,把你佩服得不得了,你要爱听就叫她对你再说一遍。”
世俊不满地瞪了凝芳一眼说:“凝芳姐!你挖苦我干什么?你干脆批评我一顿,比这也好。”
凝芳笑着说:“看,这么大的人,说句玩笑话,就当真的了。”
他们又说了一阵,郭松、凝芳要走,世俊坚决不让走,非留在这里吃饭不可。他把口袋里攒的几元生活费拿出来,叫来事务长魏进宝买了一只鸡杀了,中午请他们吃。又叫通信员去请蓝蓉和香儿,蓝蓉说有事没有来,香儿还是没找到。
吃过午饭,郭松怕家里有事找不见他,便同凝芳辞别了世俊、永春走了。走在路上,郭松本想乘此机会同凝芳再谈点什么。他知道自从江明波牺牲以后,凝芳精神上受刺激很大;想宽慰她两句,又怕触起她的伤痛;鼓励她两句,又觉得凝芳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也没必要;一时竟想不到要给她谈什么。凝芳本来也有一肚子话要向郭松谈。在这离别之前,她对郭松有着很深的难舍的依恋情绪。不知怎么自从江明波牺牲以后,她对过去很亲近的一些男同志都疏远起来,除了工作以外,很少谈别的事情。特别对郭松她更不愿表示亲近。两人默默地走了一路,谁也没开口,直到分手时,凝芳才说了一句:“你好好保重吧!”郭松说:“你也保重吧!”两人便各自走开了。
郭松回到住处,见冯维忠正同高永强坐着说话,他笑着说道:“你们两位营长,快分手了,好好谈一谈吧!”
维忠忙站起来苦着脸说:“我哪里能当得了什么营长!刚才我们俩正在说这事情。你们一走,这里形势要起大变化。我这点本事,你们还不知道,这担子太重了。这两天我就发愁得不行。”
郭松默然了,他知道维忠一向是不怕困难的硬汉,但现在这局面确是困难重重,尽够他应付的。
高永强宽解地说:“用不着发愁,情况是恶化了些,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也不过是暂时的现象,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维忠满脸愁容,说:“我也并不怕困难,想想你们当初在县城里的时候,郭主任单抢匹马对付那一群反动家伙,不比现在还困难?现在我们总算有了这么多队伍,还怕他什么?只是这斗争太复杂了,还得按着政策办事,分寸一下掌握不好就出错,就给革命造成损失。我几时当过这样的家!”
郭松慰勉地说:“周本廷同志是比较有经验的,遇事你们两人多商量多研究,你多尊重些他的意见。今后确是要小心谨慎,你这些考虑都对。我想你们会搞得好的。”
高永强十分关切地说:“你再考虑一下,还有些什么问题,趁我们没走以前,帮你解决一些。”
维忠沉吟了一下说:“也没什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曹操’留下的那伙旧军人,是不是你们都带走,留在这里我实在带不了他们。”
郭松笑了说:“我看你最会对付那些人,当初在西会胡顺的队伍里,你那两下子可真不简单。”
维忠说:“那是一步一步逼出来的办法。听说徐长林入了党,还要他当连长,这个连长我可确实带不了。”
高永强毫不思索地慨然答道:“好吧!就依你,我们把他们全带走,给你减少点麻烦。”他决心把好干部多留下一些,有问题的尽量带走。
接着他们逐个研究起来,把留下的几个大队里的旧军人都调出来带走,连王德功、曲天成他们也都调出来。只有卫生队的医生陆增寿,因为医务人员缺少,高永强主张留下,只带走焦培良,提拔为营部的医生。
这时陈达平和春英从平川回来了。陈达平接到通知,要调他去后方学习,又听说队伍要整编,这几天他忙着到各区把工作安顿了。昨天晚上赶到西堰村,开了一个会,便约春英一起回山。春英上次来把两个老人安葬了以后,当天就赶回去了。现在听说高永强他们要走,便把工作交待给德奎和小娥,同陈达平连夜赶来了。
陈达平一进门就说:“听说叫我学习去,这倒是好事,我早想找个机会学习学习,不过——”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今后你们诸位多辛苦吧!想不到把我们弄得四零五散的!”显然地他很有惜别之感。
维忠欣羡地说:“达平这下可弄好了,大家都羡慕你,你走了,到了个好地方,可别忘了我们。”
郭松见春英来了,想让高永强他们一家人好好谈谈,便对陈达平说:“达平快到后村去看看瑞贞大嫂吧!她正等你回来呢,我们以后再慢慢谈吧!”说完他拉陈达平一起走了。
维忠莫可奈何地对春英说:“姐,你看他们要走了,就把咱们留在这里。”
春英凄然地说:“走就走吧!我早就想到迟早有这么一天,你们当兵的,还不是说走就走。”
高永强见春英来了,半天没说话。他没想到春英还会来,他原打算临走时写封信交给维忠转给她,把他放心不下的一些事情再嘱咐她一番。现在她既来了,心里也很高兴,便对维忠说:“我们这次走了,不知哪年哪月再能见面。你现在已经锻炼成个负责干部了,你姐刚参加工作不久,还没有经验,这里的斗争又这样复杂,以后你得多多照应她一些。”
维忠说:“那还用你说,你放心吧!”
高永强语意深长地又说:“不光是你姐,这里还留下蓝蓉、凝芳两个女同志,她们都是当初和我们一起出来的,金玉秀同志牺牲了,就剩下她们两个。从这一时期的表现看,她们都是很坚强的好同志,我只担心她们缺乏军事斗争经验。蓝蓉和郭松的关系,你是知道的,这次纵队首长来,要他们结婚,他们不结。可是现在要分别了,我想他们心里一定也很难过,郭松不一定好意思说,我也替他托付你一下,你要好好照应她们。”
维忠满口答应说:“你放心好啦,这些事全交给我。”
春英在一旁听着,不由地掉下了眼泪。维忠想让姐姐和姐夫在临别前好好谈谈,便站起身来说:“好半天没回去,不知家里有事没有,咱们再找时间谈吧!”说罢走了。
屋里只剩下高永强、春英两人了,暂时谁也不说话,春英却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了。
高永强走过去抱着她的肩,掏出手绢默默地给她擦着眼泪。
又沉默了一阵,春英止住了哭,脱开了高永强的手臂,走过去把她的挎包打开,掏出一件新作的白布衬衣和两双补好的袜子,说:“给你,这是我熬了两个夜,给你赶作出来的,你试试这褂子合适不合适?”
高永强接过褂子,脱下衣服试了试说:“很好,很好,其实何用你作,公家发的都有。”
春英满含深情地说:“公家是公家的,这是我给你的。”说着又把褂子叠起来.打开高永强的包袱给他包进去了。她回过头来,一把扯过高永强手里的手绢,抱怨说:“手绢这么脏,也不洗洗,还给人家擦眼泪。”
高永强笑了说:“再不许哭了,叫人家看见笑话。”
春英也笑了说,“你几时见我轻易哭来,这些年天大的难处,也没有难哭我。今天不知怎么,到了你跟前,就忍不住了。”
高永强眼睛直盯着她,忽然问道:“你没有病吧!怎么你的脸色这样不好,你好象瘦多了。”
春英抿着嘴低下头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你们在咱村里住的那几天,我肚子里有了。”
高永强惊叫道:“真的吗?你怎么早不说。”接着他又很忧虑地说:“我们马上就走,这可怎么办呀!”
春英摇摇头说:“没有问题,我已经打掉了。上次来埋葬爹妈的时候才发现的,想告诉你,怕你替我操心。回去以后,我托人到晋祠买了点麝香,第二天就打下来了,到现在身子还不干净呢。你说我这么做对不对?”
高永强说:“这有什么对不对,不过你太糟践自己的身体了。”
春英又解释说:“我就怕你不高兴,要按道理说,咱们还没生过一个孩子,我也曾想过生就生一个吧!也给咱高家留个后代,叫老人也高兴高兴。可是又一想,眼前斗争这么紧张,咱们连家也没有了,我又是个干部,生下来怎么办呀?所以那天爹妈一死,我就下决心打掉了。”
高永强皱着眉说:“打掉了我也同意,现在不是我们生儿养女的时候。不过人家生了孩子,还要坐月子,补养身体,你这样比正式生育还糟害身体,你还这样山上山下跑。今天你就不该来,应该在村里好好休养一些时候。”
春英斜了他一眼说:“得了吧!咱穷人哪有那么珍贵的,你放心吧,我会注意的。不用说这个啦,说点正经的吧!”
高永强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便对她讲起这次队伍为什么这样改编以及晋西北整个形势的变化,县委和县政府改成八路军工作团,今后斗争更复杂了,要她一定要时刻警惕,避免发生意外,他把方才对维忠讲的那些话,对她又说了一遍。
春英听了以后,说:“我知道以后的困难一定很多,你嘱咐我的活,我都记在心里。你再思想,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事?”
高永强皱起眉说:“世俊还年轻,他还是听你的话的,你也常照应他些。他和小娥不要忙着结婚,叫他们好好工作,学习,等过几年再说。”
春英笑了说:“这事情才不用你操心呢!人家蛾子早就说了,她要学蓝蓉,蓝蓉不结婚,她也不结婚。世俊也是这个想法。”
高永强说:“要真能那样,也算他们思想进步!”停了一下,他又说道:“维忠年纪可是不小了,你考虑过他的事没有?”
春英立刻皱起眉说:“我怎么没考虑?村里的姑娘倒不少,这会儿他成了队伍上负责的干部了,看上哪个,保险一说就行。不过也不能给他乱找,总得找个合适的。你们队伍上这么多女的,找不下一个吗?”
高永强沉思了一会儿低声说:“你看凝芳怎么样?”
春英斜了他一眼说:“快别说那些不着边的话了,凝芳你还不知道,论人才有人才,论本事有本事,对工作对同志不能再好了,所有的人谁不夸她。若提起这种事情来,我看谁也不敢去碰她,连江明波那么有学问有知识的人,活着的时候,都不敢对她露一个字。咱维忠没有文化,大老粗,根本不用想。我看你们全队伍里,也许只有郭松能配得上她,可惜人家郭松早已经有了蓝蓉。”
高永强说:“叫你这么说,凝芳就找不下个男人了?”
春英说:“听她那口气,就是不想找了。”
两个人一会儿想起这个事,一会儿想起那个事,一直说不完。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怎么断更了?好几天了。主播没事吧?
说书者锋芒 回复 @1369109jmap: 没啥大事。谢谢您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