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鸦片战争
鸦片战争,是打破中国几千年来闭关独立的迷梦的第一件大事。其祸虽若天外飞来,其实酝酿已久,不过到此始行爆发罢了。
中英通商问题,种种,已见第五章。英国在中国的贸易,自一七八一年以后,为东印度公司所专。至一八三四年,才废。公司的代理人,中国谓之大班。公行言“散商不便制驭,请令其再派大班来粤”。粤督卢坤奏请许之。于是英人先派商务监督,后派领事前来,而中国官吏,仍只认为大班,不肯和他平行交接。于是英领事义律,注708上书本国,说要得中国允许平等,必须用兵;而中英之间,战机就潜伏着了。而其时适又有一鸦片问题,为之导火线。
鸦片是从唐代就由阿剌伯人输入的。但只是作药用。到了明代,烟草从南洋输入,中国人开始吸食,至于用罂粟子熬的,则称为鸦片烟,尚未通行全国。注709当时鸦片由葡萄牙人输入,每年不过二百箱。注710而吸食鸦片烟,则当一七二九年之时,已有禁例。注711自英国东印度公司,垄断在中国的贸易后,在印度地方,广加栽种,而输入遂多。乾隆末年,粤督奏请禁止入口。嘉庆初年,又经申明禁令。鸦片自此遂成为无税的私运品,输入转见激增。注712海关每年,漏银至数千万两之巨。不但吸食成瘾,有如刘韵珂所说:“黄岩一邑,白昼无人,竟成鬼市。”林则徐所说:“国日贫,民日弱,十余年后,岂惟无可筹之饷,亦且无可用之兵。”未免不成样子。而银是中国的货币,银价日贵,于财政、经济关系都是很大的。注713所以至道光之世,而主张禁烟的空气,骤见紧张。
当时内外的议论,都是偏向激烈的。只有太常寺卿许乃济一奏,较为缓和。宣宗令疆臣会议,覆奏的亦多主张激烈。而一八三八年,鸿胪寺卿黄爵滋奏请严禁的一疏尤甚。注714于是重定禁例,而派林则徐以钦差大臣,驰赴广东,查办海口事件。
则徐既至粤,强迫英商,交出鸦片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悉数把它焚毁。又布告各国:商船入口,都要具“夹带鸦片,船货充公,人即正法”的甘结。各国都愿遵照。惟英领事义律不可。则徐遂命沿海断绝英人接济。时英国政府,尚未决定对中国用兵;而印度总督,遣军舰两艘至澳门。义律大喜。以索食为名,炮击九龙。时则徐在沿海亦已设防,英人不得逞。乃请葡萄牙人出而转圜(huán),请删甘结中“人即正法”一语,余悉如命。则徐仍不许。时英议会中,亦分为强硬缓和两派。然毕竟以九票多数,通过“对中国前此的损害,要求赔偿;对英人后此的安全,要求保证”。时为一八四〇年四月。于是英人调印度、好望角的兵一万五千人,命伯麦和佐治义律注715统率前来,而中、英的兵衅遂启。
英兵既至,因广东有备,转攻厦门。亦不克。乃北陷定海。投英国巴里满致中国首相的书。注716浙江巡抚不受,乃转赴天津。清宣宗是个色厉而内荏的人。遇事好貌为严厉,而对于事情的本身,实在无真知灼见。又没有知人之明。所以其主意很易摇动。当时承平久了,沿海各省都无备,疆臣怕多事,都不悦林则徐所为,乃造蜚语以闻于上。注717于是朝意中变。命江督伊里布赴浙江访致寇之由。又谕沿海督抚:洋船投书,许即收受驰奏。时林则徐已署理粤督,旋革其职,遣戍伊犁,而命琦善以钦差大臣赴粤查办。
琦善既至,尽撤林则徐所设守备。时佐治义律有疾,甲必丹义律代当谈判之任。琦善一开口,就许偿烟价二百万。义律见其易与,又要求割让香港。琦善不敢许。义律就进兵,陷沙角、大角两炮台。副将陈连陞战死。琦善不得已,许开广州,割香港。英兵乃退出炮台。朝廷闻英人进兵,大怒。命奕山以靖逆将军赴粤剿办。英人遂进陷横当、虎门两炮台。提督关天培又战死。奕山既至,夜袭英军,不克。城外诸炮台尽陷。全城形势,已落敌人手中。不得已,乃令广州知府余葆纯缒(zhuì)城出见英人。许偿军费六百万,尽五天之内交出。而将军率兵,退至离城六十里之处。英兵乃退出虎门。奕山乃冒奏:“进剿大挫凶锋,义律穷蹙乞抚,惟求照旧通商,永遵不敢售卖鸦片。”而将六百万之款,改称商欠。朝廷以为没事了。而英人得义律和琦善所订的《草约》,以为偿款太少,对于英人后此之安全,更无保证,乃撤回义律,代以璞鼎查。注718续调海军东来,于是厦门、定海,相继陷落。王锡朋、郑国鸿、葛云飞三总兵,同日战死。英兵登陆。陷镇海。提督余步云遁走。江督裕谦,时在浙视师,自杀。英军遂陷宁波。清廷以奕经为扬威将军,进攻,不克。而英人又撤兵而北。入吴淞口。陷宝山、上海。又进入长江,陷镇江,逼江宁。清廷战守之术俱穷,而和议以起。
先是伊里布因遣家人张喜,往来洋船,被参奏,革职遣戍。注719至是,乃用他和耆英为全权大臣,和璞鼎查在江宁议和。订立条约十三款。时为一八四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注720是为中国和外国订立条约之始。约文重要的:
(一)中国割香港与英。
(二)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许英人携眷居住,英国派领事驻扎。
(三)英商得任意和华人贸易,毋庸拘定额设行商。
(四)进出口税则,秉公议定,由部颁发晓示。英商按例纳税后,其货物得由中国商人,遍运天下,除照估价则例加收若干分外,所过税关,不得加重税则。
(五)英国驻在中国的总管大员,与京内外大臣,文书往来称照会;属员称申陈。大臣批复称札行。两国属员往来,亦用照会。惟商贾上达官宪仍称禀。
这一次条约,和英国巴里满所要求的,可以说是无大出入。总而言之,是所以破前此(一)口岸任意开闭,(二)英人在陆上无根据地,(三)税额繁苛,(四)不许英官和中国平行之局的。
五口通商的条约,可说是中国人受了一个向来未有的打击。当时的不通外情,说起来真也可笑。当时英人进犯鸡笼,因触礁,有若干人为中国所获。总兵达洪阿和兵备道姚莹奏闻。廷寄乃命其将“究竟该国地方,周围几许?所属之国,共有若干?其最为强大,不受该国统束者,共有若干人?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无旱路可通?平素有无往来?俄罗斯是否接壤?有无贸易相通?……”逐层密讯,译取明确供词,据实具奏。在今日看起来,真正可笑而又可怜了。注721而内政的腐败,尤可痛心。当时广东按察使王廷兰,写给人家的信,说:“各处调到的兵,纷扰喧呶(náo),毫无纪律。互斗杀人,教场中死尸,不知凡几。”甚而至于“夷兵抢夺十三洋行,官兵杂入其中,肩挑担负,千百成群,竟行遁去。点兵册中,从不闻清查一二”。又说:从林则徐查办烟案以来,“兵怨之,夷怨之,私贩怨之,莠民亦怨之,反恐逆夷不胜,则前辙不能复蹈”。而刘韵珂给人家的信,亦说:“除寻常受雇,持刀放火各犯外,其为逆主谋,以及荷戈相从者,何止万人?”注722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这真可使人悚然警惧了。然而仅此区区,何能就惊醒中国人的迷梦?
【注释】
注708 CaptainElliot,此为甲必丹义律。
注709 罂粟之名,初见于宋朝的《开宝本草》,——开宝,宋太祖年号,自公元九六九至九七五年。——《本草》说一名“米囊”,而唐雍陶《西归出斜谷诗》,已有“万里客愁今日散,马前初见米囊花”之语,可见唐时不但已经输入,而且已有种植的。其物一名“阿芙蓉”,据近人说,就是阿拉伯语Afy
n的异译,所以知其为阿剌伯人所输入。烟草来自吕宋,漳州莆田人种之,盛行于北边,谓可避瘴。明末曾有禁令,然卒无效。其禁旋弛。明、清间,王肱枕的《蚓庵忆语》、张岱的《陶庵梦忆》,都说少时不识烟草为何物,则其盛行,实在明末弛禁之后。黄玉圃《台海使槎(chá)录》说:鸦片烟,用麻葛同鸦土切丝,于铜铛内煎成鸦片拌烟,另用竹筩(tǒng),实以棕丝,群聚吸之,索直数倍于常烟。《雍正朱批谕旨》:“七年,福建巡抚刘世明,奏漳州知府李国治,拿得行户陈远,私贩鸦片三十四斤,拟以军罪。臣提案亲讯,陈远供称:鸦片原系药材,与害人之鸦片烟,并非同物。当传药商认验。佥称此系药材,为治痢必需之品,并不能害人。惟加入烟草同熬,始成鸦片烟。李国治妄以鸦片为鸦片烟,甚属乖缪,应照故入人罪例,具本题参。”这奏甚可笑,但足证吸食鸦片,还未通行,故有加入烟草同熬之,以行其朦混。
注710 每箱一百二十斤。
注711 雍正七年,贩者枷杖,再犯边远充军。
注712 其时鸦片趸(dǔn)船,都停泊外洋,而其行销之畅如故。包买的谓之“窑口”。传递的谓之“快蟹”。关汛都受其贿赂,为之包庇。一八二六年,粤督李鸿宾专设水师巡缉。巡船所受规银,日且逾万。一八三三年,卢坤督粤,把他裁撤。至一八三七年,邓廷桢又行恢复,则巡船受贿如故,而且更立新陋规,每烟一万箱,须另送他们数百箱,不但置诸不问,并有代运进口的。所以后来禁烟如此之难;反对禁烟的人,如此其众。我们观于此,可知社会上事,无一非复杂万端,改革真不易言,断不容掉以轻心了。
注713 黄爵滋的奏疏,说:“各省州县地丁钱粮,征钱为多。及办奏销,以钱易银。前此多有盈余,今则无不赔垫。各省盐商,卖盐俱系钱文,交课尽归银两。昔之争为利薮(sǒu)者,今则视为畏途。若再三数年间,银价愈贵,奏销如何能办?税课如何能清?”这亦由于币制不立,银钱并用,而无主辅的关系,致有此弊。
注714 当时贩烟一事,因其利太丰,恃以为活的人太多,所以法令之力,亦有时而穷。究竟能否用操切的手段,一时禁绝,实属疑问。许乃济之奏,主张仍用旧制,照药材纳税,但只准以货易货,不得用银购买,亦未始非渐禁的一策。总而言之,当时的问题,不在乎有法无法,法之严与不严,而实在乎其法之能行与否。当时主张激烈的人,对这一点,似乎都少顾及。
注715 伯麦(Bremer)统海军,佐治义律(GeorgeElliot)统陆军。
注716 书中要求六事:(一)偿货价。(二)开广州、厦门、福州、定海、上海通商。(三)中、英官交际用平行礼。(四)偿军费。(五)不以英船夹带鸦片,累及岸商。(六)尽裁经手华商浮费。后来和约之意,大抵不外乎此。
注717 大致谓烧烟本许价买,而后来负约,以致激变。又有说当时厦门战事,奏报不实的。——当时闽督为邓廷桢,本系粤督,和林则徐是取同一步调的。
注718 Pottinger。
注719 当时通知外情的人太少。伊里布此事,实在亦怪不得他。伊里布起用后,张喜仍参与交涉之事。《中西纪事》记其闻英人索赔款,拂衣而起,则亦并非坏人。
注720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注721 当时英人犯台湾,共有三次:第一次犯鸡笼。第三次犯大安港,船均触礁。中国俘获白夷、红夷、黑夷、汉奸,共一百六十余人。台湾本属福建,此时以其隔在海外,特许达洪阿、姚莹得专折奏事。两人谓俘获的人,解省既不可,久羁亦非计,奏请倘夷船大帮猝至,惟有先行正法,以除内患。报可。于是除英酋颠林等九人及汉奸黄某、张某,奉旨禁锢外,余悉杀之。及和议成,订明被禁的英人,和因英事被禁的华人,一律释放。于是颠林等都送厦门省释。而英人胁江、浙、闽、粤四省大吏入奏,说台湾所杀,都系遭风难夷。诏闽督怡良渡海查办。怡良乃迫达洪阿、姚莹自认冒功,革职了事。此事的处置,亦出于不得已。当时舆论,很替达洪阿、姚莹呼冤。说怡良因他二人得专折奏事,本有忌他们的心,所以趁此加以陷害,这也未必得实。达洪阿、姚莹,滥杀俘虏,自今日观之,自属野蛮。但在当时,思想不同,亦不能以现在的见解,议论从前的人。姚莹亦是当时名臣。他革职被逮后,写给刘韵珂的信,说:“镇道天朝大臣,不能与夷对质辱国。诸文武即不以为功,岂可更使获咎,失忠义之心?惟有镇道引咎而已。”这亦很有专制时代,所谓大臣的风概的。
注722 均见《中西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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