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长安静子
出榆林城顺公路向南,过上盐湾不远就到了石峁村,乡里的文化干事老张用手划了个大圈儿,说这里便是永乐大战的古战场,除了来过几个搞历史考察的以外,几乎从无游人问津。随着老张手臂划出的弧,环顾四方,我的心中泛起一种对祖宗的恭敬与诚恐。
村后险坡上颓垣残壁依旧傲然挺立,仿佛在沉思,为一时间叱咤风云的人物,为千百年天翻地覆的历程。村前无定河水缓缓东去,浑黄凝重,偶尔翻起一朵白得耀眼的浪花,引得人心儿陡地一颤。河滩细沙温热湿软,我的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儿……
九百年前的印迹大约是很难寻觅了。那场艰苦卓绝的鏖战,那场决生死、震山川的苦斗,使数万男儿战死在脚下这块土地上。折戟沉沙,尸暴荒野。这纷乱的群山,潆洄的河水,浸入了多少浓烈滚热的血,慰藉了多少饮恨离乡的魂,无人知晓。
公元1082年,宋朝动员了六十万兵力在石峁村沿线的永乐城铺开,准备对西夏王朝发动进攻。西夏梁太后倾三十万全国之师以轻骑兵“铁鹞子”为先锋,神出鬼没,直扑永乐。及至宋主将徐禧清晨登城,夏兵已漫盖原野,无边无际了。擂鼓声惊天动地,喊杀声锐不可当,徐禧惊慌不已,企图凭借险要山势固守永乐。未几何时,山腰水寨失守,山城断水七日,兵士饥渴难耐,战斗能力锐减。夜晚,暴雨如注,夏兵冒雨强攻,宋军期门而战,猝不及防。于是,永乐城内外白刃交接,主客相搏;无定河上下血光飞溅,杀声震天……
这是中国战争史上有名的一次正面耗损战。经此大战,宋军全军覆没,徐禧以下将官兵卒役阵亡二十三万。飞檄到京,朝野震动,宋神宗面朝永乐方向大放悲声。西夏虽胜,却已矢竭弦断,鼓衰力尽。
现在,我顺着村后的土路上山,来到当年永乐城的主寨——龙泉寨。
鸟无声,山寂寂,城已倾圮,轮廓依然。东面有拱形城门,那里曾是激战的中心,如今娇艳的黄花在塌陷的城门上摇曳,静谧而安然。城墙夯础层次依然分明,俯首贴近,似能听到筑城将士浑厚的夯歌与沉重的喘息。砦内满是陶瓷瓦砾,内中不乏闪着光泽的青釉细瓷,应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宋瓷了,农民耕耘嫌它们碍事,拾起来集成好大的一堆。东南角,一块锅的残片大半埋在土里,作为宋军造饭的炊具,可以想见它是怎样的红火过,怎样的为士兵注目过,现在,它沉默着,是在追忆过去的辉煌还是在感怀今日的冷落?
浸透过泪水、汗水、血水、雨水的铁,沉甸甸的,坠着人的心一块儿往下沉。碎瓷的旁边,一块骨殖同样无言地注视着我,拾起它,拂去黄土竟是惨惨的白。这是一块人的锁骨,一块经过断裂深埋又被翻出的锁骨,它可能来自中州大地,或许产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敕勒川阴山下,荷盔负甲来到这战事不息的边陲之地,却仍眷恋着家乡的甜水井,眷恋着破屋下楚楚动人的妻……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如今,骨犹存,春闺们的梦却是去得远了。当地老乡说,不远处的砦上挖出过一窖一窖的人骨,还有箭镞。我想象得出,那些重见天日的骨架会是怎样地叠摞着,谁属西夏,谁属大宋;谁是将军,谁是兵勇,再难辨得清楚。惟所有的骷髅都睁着不息的黑洞,向苍天抛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它们该是我的祖辈,虽说不清与我有着怎样的血缘联系,但我却通过手中的骨殖感觉到了他们的体温,他们的心跳,感觉到了几十代前灵魂的震动……
风起了,卷着塞上的沙由北浩荡而来,浊重猛烈,撕扯着我的衣裙与头发,在伏倒的野蒿中披露出的历史沉积让人酸涩沉闷。无定河滔滔河水不舍昼夜,河两岸如今绿柳红花一片灿烂,拖拉机的奔跑声,孩童的嬉笑声传上坡顶,脚下,一个蒸蒸日上的石峁村在向历史展示它的存在与进步。身后,昔日的胡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已没有界线,匈奴西夏,辽金大宋,五十六个民族的血肉与灵魂已融为一体,肤色都如脚下的土一般黄。
同行的小朱将拾到的两枚宋代的铜钱和一个满是黄锈的箭镞送给我,我把它们揣在怀里,如同揣着那些骨殖,揣着黄土深层的呐喊……我会记住这段历史,也会记住这个地方。
(摘自《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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