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第二讲 两种真理以及其普遍性之不同(上)

03 第二讲 两种真理以及其普遍性之不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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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两种真理以及其普遍性之不同(上)


我们上一次说,每个文化系统的开端都是通过一个通孔,因此它的表现就有限制,从这个地方我们可以说特殊性。但是,虽然它的表现是有限制,然而当它一旦从通孔里边呈现出来一个观念、成一个槪念,这个观念、槪念就有相当的真实性。也就是说,当它表现出来而成一个槪念、观念,它就是个真理,它就有普遍性,真理都是有普遍性的。我们从通孔说特殊性,这是个分析命题。从真理说普遍性,这也是个分析命题。特殊性从通孔那个地方来了解是很容易了解的,既然是通孔当然有特殊性。通孔固然是个限制,可是我通过这个限制表现出来一个观念、一个槪念,它就成一个真理,它既然一旦成个真理,真理本身就函有普遍性,所以从真理这个地方说普遍性,这也是个分析命题,这是很容易了解的。


但是,这是就文化系统的表现而笼统地说的真理底普遍性。真理有多样,而皆有普遍性,然则这普遍性是一呢,抑还是随真理之多样而亦多样呢?抑还是只有一种真理,因此普遍性亦只有一种?我们似乎不能说只有一种真理,因为显然有科学的真理,亦有非科学的真理,即科学的真理亦有经验科学的真理如物理、化学;又有形式科学的真理如数学。真理既有多样,则真理之普遍性似乎也不能一样。但我们不能就此多样而说真理底特殊性或普遍性底特殊性,这似乎是不通的。我们通常的语言常是不很严格的,随便说说,似乎也有表意。但严格讲,「特殊性」是不能用的。我们似乎只能说独特性或个别性。这独特性或个别性是只就真理之多样性而说。同是普遍的,但随真理之多样性亦有多样的普遍性,此即是说普遍性亦有不同,此即是普遍性之独特性。关于这一点,首先我们要了解,什么东西我们可以用普遍的(universal)去形容它,什么东西可以用特殊的(particular)去形容它呢?这是属于两个不同的范围,两个category的。依照亚里斯多德的说法,universal只能形容槪念(concept),凡是槪念都有相当的普遍性(universality);那么particular呢?particular只能就着特殊的现象,也就是事件(events)讲。因此这两者是属于两个不同的category,两个不同的层次。这就表示universal这个形容词只能用来形容真理、槪念,particular这个形容词只能形容特殊的事件,只能形容可以经验的现象或是属于感觉的对象。既然对于真理只能说普遍性,那么我们又怎麽说真理有独特性呢?我们何以又能说普遍性亦有独特性呢?


首先我们先来看看什么是真理。真理这两个字是大家天天讲的,但是很少有人能恰当地了解究竟什么叫做真理,所以西方哲学里头对「什么是真理」这个问题就有种种的说法。他们那些说法我们在这里不想去讲它。


大家首先要了解,真理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叫做外延的真理(extensional truth),一种叫做内容的真理(intensional truth)。外延的真理大体是指科学的真理,如自然科学的真理或是数学的真理。数学是formal science,自然科学是material science,或者说empirical science。但是不管是formal science或是material science,它只要成个科学,它的真理就是外延的真理。比如罗素在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Meaning and Truth 这本书中就提到,科学知识总要承认两个基本原则:一是外延性原则(principle of extensionality),另一个是原子性原则(principle of atomicity)。这两个原则是讲科学知识所必须假定的。为什么要外延原则呢?外延的知识可以脱离我们主观的态度(subjective attitude)。凡是不系属于主体(subject)而可以客观地肯断(objectively asserted)的那一种真理,通通都是外延真理。科学的真理是可以脱离我们主观的态度的。比如一棵树,假定你用审美的态度来看,说这棵树如何如何的美,这个不是科学知识,这是系属于主体的。把一棵树用科学的态度来硏究的,是植物学里面所讲的那些。植物学是门科学,它硏究一棵树所得到的结论是可以客观地肯断的,这就是属于外延的真理。就科学知识而言,内容的真理是没有的,也不能有内容的命题(intensional proposition)。科学里面的命题通通都是外延命题(extensional proposition),没有所谓的内容命题。「外延命题」、「内容命题」这些名词是罗素首先使用的(参阅《理则学》第二章第五节)。照罗素的说法,所谓内容真理、内容命题通通是系属于主体,系属于主观态度上的一些话。罗素早期还客气一点,还用「内容命题」这个名词。到了后来,他就不用「内容命题」这个名称而叫它是命题态度(propositional attitude),说它不是命题,只是命题的态度而已。这个态度是主观态度,是系属于主体的。举例来说,假定上帝存在已经被证明了,那么「上帝存在」这句话就是可以客观地肯断的一句话,这句话就是个外延命题。可是如果上帝存在没有被证明,而你说「我相信上帝存在」,那么这句话就不是外延命题,这句话没有客观性也没有普遍性。因为它系属于「我相信」,系属于我的主观态度。我相信的别人并不一定相信,我今天相信的明天也不一定相信,所以可见这就没有客观性和普遍性。因此像「我相信如何如何」或是「我认为如何如何」,凡是套在这些「我相信」、「我认为」下面的话通通都是内容命题。到了后来,罗素干脆就说它是个命题态度,不承认它是命题,而只是命题态度。


我们要知道,罗素的这种分法主要是为了讲科学知识、数学知识。数学知识、科学知识里边的那些命题通通是外延命题,它不能够有内容命题,不能够有那些只是命题态度而实际上并不是个命题的那些话。后来逻辑实证论者所说的大抵都是根据这个观念而来的。逻辑实证论者只承认有认知意义的那种外延命题,凡是没有这一种意义的,逻辑实证论者就说它不是命题。所以他们说凡是没有认知意义的、不能外延化的,通通都不是个命题。严格讲甚至连「命题」这个名词都不能用。因此他们就推进一步说形上学里边的那些话都不是命题、都没有认知的意义。到这个地方为止,逻辑实证论者所说的并不是错的。但是逻辑实证论者从这个形上学没有认知的意义,就马上断定说它没有意义(meaningless)这句话就断定得太快了。没有认知的意义是说没有科学知识的意义,但是没有科学知识的意义、没有认知的意义并不一定就是没有意义。可是逻辑实证论者把意义(meaning)限定了,他们认为只有能够外延化的那种知识才有意义。所以他们说形上学里面的话没有认知的意义,没有认知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形而上学没有认知的意义,那它讲的是什么东西呢?逻辑实证论者就说它只是满足我们的情感,不能当知识来看,因此他们进一步说形上学里边的那些话都是一些槪念的诗歌(conceptual poem)。诗歌是满足我们的情感,所以他们说形上学只是槪念的诗歌,都只是来满足我们主观的情感。


逻辑实证论者的这些话,如果我们顺着他们的思路推下去,并不一定就是错的。因为他们就是这样规定的。如果以外延真理为标准,如果真理只有外延真理而没有内容真理,那么他们这些话通通都可以成立。但是,天地间是不是只有外延真理呢?我在前面说真理有外延真理和内容真理两种。这句话究竟是不是能站得住呢?内容真理算不算是真理呢?这也就等于问说,内容命题算不算是一种命题呢?如果命题一定是外延命题,那么就没有所谓的内容命题,没有内容命题那也就没有内容真理。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真理只有外延真理呢?这句话是不能说的。我们除了外延真理外,还得承认有内容真理。如果我们承认有内容真理,那么我们如何来对付逻辑实证论者那句话,就是说形上学里面的那些话都只是槪念的诗歌,只是满足我们的情感?如果形上学只是槪念的诗歌,只满足我们主观的情感,那就不能说是真理。可是形上学,还有道家、佛家、基督教里面的那些话,真的只是满足我们私人的情感吗?你可以说它不是外延真理,但是它不是外延真理并不能就说它不是真理。这些都是内容真理,这种真理我们不能用「槪念的诗歌」来打发掉。先不必说槪念的诗,就光说诗好了,比如说李商隐的诗、杜甫的诗、李太白的诗,它是诗不是科学知识,但是这诗里面是不是就一无表示呢?比如说《红楼梦》是小说,从历史的事实上讲并没有这个事。它只能当文学作品来看。可是为什么大家喜欢看《红楼梦》呢?而且看的时候还痛哭流涕。《红楼梦》不是历史的事实,它是文学,但是它里面有真实感,它可以引发你的真实感。这个真实感不是属于科学知识,它不是外延的真理。那么,这个真实感的这个「真实」你要如何交待呢?这个真实性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人生的真实性。人生的悲欢离合这些是有真实性的。但是这些真实性是科学里面不讲的。我们的人生是整个的,你为什么特别突出那一面,只承认科学知识的真实性而抹煞了这一面的真实性呢?科学知识那一面只是人生整个的一部分,你为什么单单说那一部分是真实、是真理,而其他的都不是真理呢?


所以从这个地方看,诗、文学虽然不是科学知识,但是它并不是无所表示。就着它有所表示的地方来看,它这个表示有真实性,这个真实性是属于人生全体(human life as such,human life as a whole)中的那个真实性。从人生全体来看,人是具体地生活着,你光突出一面重视科学知识,这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这不是把人生当一个整全、当个全体来看。人生是个全的,你单单突出这一面,只承认这一部分而否决人生全体,这自然是不对。诗和文学都已经是如此,那么形上学里面所说的那些话,宗教家所说的关于上帝的那些话,佛教里面所说的般若、解脱、法身那些话,这些都不是科学真理,都不是外延命题,它们是不是也像《红楼梦》一样有真实性呢?《红楼梦》、李、杜诗都已经有真实性了,则这些就着人生全体来看也是一样的有真实性。你如果只承认科学真理而否定这些,那你就是自我否定(self-denial)。如果你承认这些是不能否决的,那么这些的真实性你又如何交待呢?佛家所说的那一些、道家所说的那一些、儒家《论》、《孟》、《中庸》、《易传》所说的那一些,它通通不是外延命题,都不是科学知识。就这一点来说,它和《红楼梦》、李、杜诗是相同的。但是它是不是就等于李、杜诗或者说是不是就等于《红楼梦》呢?这也不然。李、杜诗、《红楼梦》有真实性,这一些也有真实性,但是它这个真实性并不就等于是诗歌的那种真实性,因此你不可以说它是槪念的诗。这就表示说,儒家、佛家、道家所讲的那些话和李太白、杜甫的诗还是不一样。虽然两者都有真实性,这两个真实性也不能完全等同(identical),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同。那么儒家、佛家、道家以及西方宗教家所讲的那些话,你如何来交待呢?它不是外延真理,可是它也不是诗,它的真实性和诗的真实性还是不同。既然不同,我们就不能只用个槪念的诗歌来把它打发掉,这是不行的。它既然有真实性,所以我们在外延真理以外,一定要承认一个内容真理。这种内容真理不是科学知识,它不能外延化,但是它是真理。


这个内容真理我们如何来了解呢?这个「内容」(intensional)我们第一步还是顺着罗素的那个规定来了解。先说这种内容的真理,它不能离开主观态度。比如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是在曹雪芹的那个主观的情绪生活中呈现出来的真实性。宗教家所说的那些话,乃至于佛教、道家、儒家所说的那些话,也是在他们主观的真实性中呈现出来的话,它不能脱离主体。我们就这些话说内容真理,一说到内容真理,它就不只是主观态度。是故一开始你也可以说它不能脱离主观的态度,进一步当该说,它不能脱离主体性(subjectivity)。文学家的主体性是他的情感;而宗教家,乃至孔子、孟子所讲的,你就不能把它看成是文学家的情感,它也是理性。比如说孔子讲仁,这个仁显然不是一首诗所表示的情感。即使说它满足我们的情感,但这也和一首诗的满足我们的情感不一样。这两者所满足的情感也不同,这个不同你要能分别而且要正视。诗、文学所满足的,我们叫它是feeling,这种feeling康德的说法是sensible feeling,是属于感性的。可是孔子所讲的仁,乃至道家、佛家所讲的,你虽然也可以说它满足我们的情感,然而这个情感并不是感性的,它里面就函有理性(reason)。这种理性当然不是硏究科学、逻辑、数学所表现的那个理性,但它也是理性。所以以前的人叫它是「道」,「道」是理性而不是情感。这个理性,比如说仁,它是情感可是它也是理性。所以逻辑实证论者说它只是槪念的诗歌,只满足我们的情感,这是不行的。因为说这句话的人,他们无形中是以科学真理作为唯一的真理,这个态度是不对的。他们在无形中就把我们人生全体中所突出的一面当成是真理之全部,而拿这一面反过来否决我们人生的全体。可是难道我们人生全体就只有这一面是真实的吗?其他的就都不真实吗?如果除了具有认知意义以外的都不是真实,那么你天天不就生活在虚妄之中吗?你科学家是不是挂在真空管里面呢?科学家也有人生,科学家也要有家庭、也要结婚,可是科学里面并没有结婚,也没有爱。


所以,除了外延真理以外,我们一定要承认一个内容真理,它是系属于主体。可是虽然系属于主体,它既然是真理就一定也有相当的普遍性。我这里说的「相当」是「相应」的意思,就是说它有和intensional这个意思恰当的相应的普遍性。这个「相当」不是平常所说的意思,平常我们说「相当」好像是表示我们谦虚一点,话不要说这么满。可是我这里的「相当」就是满。相当就是相应于这个intensional而有它的普遍性,这和外延真理相应外延而有普遍性的情形是一样的。外延真理有普遍性,那个普遍性是相应外延而说的;内容真理的普遍性是相应内容而说的。这两种真理都可以说普遍性。个人的情感并没有普遍性,比如说杜甫写一首诗,他当时那个主观的情感没有人能替代,也没有人能说得来。可是他在这个个人的特殊情感中写那一首诗,这首诗所表示的真实性就有相当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就是内容的普遍性(intensional universality)。人人读这首诗都可以起共鸣,我们就在这个地方看它有普遍性。所以诗人作一首诗的时候,他当下的那个特殊情感是独一无二的,有那个情感他才作得出这首诗,没有就作不出来。而且他今天有这个情感,明天并不一定也有。可是当这首诗作出来以后,它是一个客观的呈现,我们通过文字来了解而可以起共鸣,所以它有真实性,这种真实性是内容的普遍性。诗都已经如此,更何况是佛家、道家以及儒家孔、孟、《中庸》、《易传》所讲的那些话,那就更有普遍性了。但是虽然更有普遍性,它这种普遍性还是内容的普遍性,而不是外延的普遍性,不是科学。从这个地方看,现在好多人都是外行,都是瞎说。他们一定要把中国的学问讲成是科学,好像把它讲成是科学就可以得到保险一样,这是不对的。而且这正好把中国的这些道理都搞坏了,因为它根本就不属于科学这个范围,你为什么要乱比附呢?比如有人说《易经》里面有相对论,其实《易经》里面哪里有相对论呢?这就是瞎比附。你说《易经》里面有相对论,这就表示你既不懂相对论也不懂《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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