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足球世界的女裁判来说,弗拉帕特领衔的女子裁判组执法卡塔尔世界杯小组赛被视为里程碑——这是男足世界杯历史上的第一次。这个“第一次”如同风中传来的信号,女裁判的画面和存在感此后在男足赛事中越来越多、越来越强。
中超联赛在2024年回应了信号,4月14日,谢丽君担任上海海港与山东泰山一役的第二助理裁判员,成为国内首位执法男子足球顶级联赛的女裁判,给了正处于成长期的中国女裁判更明确的目标。
如何成为站上更高赛事舞台乃至男足顶级赛场的女裁判?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来自北京足协的姜涵、王雨冉讲述了她们在这条道路上看到的风景。
踢过球是加分项,但有时也会成为负担
姜涵和王雨冉都出生于1999年,都有过踢球经历,也都是在上大学期间接触到裁判这份工作的。用王雨冉的话说,她们都属于“对裁判工作很钻”的那类人。
姜涵从小学六年级开始踢球,并以足球特长生的身份考进大学,接触裁判工作虽然是个意外,不过“这个行业很考验眼神儿,挺好玩的,慢慢开始也感兴趣了”;王雨冉曾是北京女足梯队的一员,十字韧带断裂后,被医生判定为“以后不能再高强度跑动、对抗,基本告别足球”,换了种身份延续与足球的缘分,让她挺惊喜,“发现我更热爱这个职业。”
踢过球,理所当然被外界认为是裁判员的加分项,王雨冉兴致勃勃地数着由此带来的优势,“首先,在场上选位好;执法青少年比赛的时候,小球员心里想啥我都知道,哪两个人在比赛里‘对上了’我也知道——这样可以提前干预;另外,场上出现犯规,是连人带球一起踢,还是单纯想处理球,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有时即使视线被挡住了,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踢过球的帮助真的很大。”
姜涵则有些小委屈,执法中国女子足球甲级联赛的时候,她经常被裁判监督心存疑惑地问一句:“你是不是没踢过球啊?”出现这样乌龙事件的原因要追溯到她的小球员时代——彼时每次被对方踢倒,教练不会指责对手犯规,而是在场下喊着“被踢倒就爬起来”。姜涵自评踢球时代是个乖孩子,在教练的要求下,觉得比赛中被别人踢一脚、推一下也没事,只要她动作再快一点、身体对抗再强一些就可以避免。当年种的因,结成了如今的果。她也承认,“我对球场上的很多动作容忍度很高,因为从小教练就是这样教的。所以后来执法比赛的时候,会觉得球员踢到对方后脚跟或者蹭一下没事,毕竟不影响跑动,但这就是犯规。”
不同裁判员对球员场上动作的容忍度有着较大差别,这与裁判员是否踢过球、踢球时代所受的教育有关?姜涵想了想,“可能是。”
在场上选位好是有过踢球经历的裁判的优势,但选位太好有时也会成为困扰。姜涵有些赧然,“因为之前踢过球,对球路很敏感。有时看到球传出后,转换不过来,就会不自觉地站到球即将到达的位置,很碍事,对队员的抱怨挺不好意思的。”好在如今执法的次数多了,再加上老师和前辈的指导,姜涵的选位相较以往好了不少,“不会挡着人家道儿了。”王雨冉则认为自己还处于改的过程中,需要继续在比赛里寻找“不会碍事”的最佳观看角度。
体能是硬性指标,心理这道坎儿最难逾越
通过男子裁判的体能测试,是女裁判执法男足比赛的前提要求,这对平时就保持体能训练的姜涵和王雨冉都不是难事儿。男子体测比女子体测的要求更高,如75米间歇跑,男子的标准是15秒,女子则是18秒达标,姜涵并不在意提高的这3秒,“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因为从小踢球就很注重体能,大学接触裁判工作后,老师就说过体能是裁判的硬性指标,所以我就更注意了。裁判确实是这样的,跑不动,就看不到,看不到,那就玩完了。”
王雨冉则保持着每天跑5公里的训练量,每周会有一天上强度,核心与力量训练同样必不可少。或许是练得太苦,她在今年初再次遭遇伤病,去医院检查时,还被医生埋怨“怎么这么晚才来”,小姑娘乐呵呵地回道,“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受伤了,直到那天训练完牵拉的时候把脚‘墩’了一下,医生说我积累的劳损太多了——这也算是积劳成疾吧?”如果不是这次伤病意外,王雨冉本有机会在今年就晋升为国家级裁判,如今积极康复的她正算着复出的日子,“等7月,我就可以出发去赛区啦!”
相较于体能训练,心态才是做好裁判工作中“看不见的难关”。自评内耗严重的姜涵从踏入这个行业开始,就在和自己做斗争。最开始执裁业余男子比赛时,她有过半场被骂哭下半场擦干眼泪继续执法的经历。“球员、教练指责我的判罚时,我的第一反应总是‘难道我真的判错了?’这不是一个好习惯,会让我总琢磨为什么上一个犯规没吹出来,结果下一个犯规发生了,我又没看见。”姜涵说,她为此去读了一些心理方面的书籍,力求变得更强大。
2022年是姜涵裁判生涯的一个重要节点,她第一次下全国赛区就是该赛季的中国女子足球乙级联赛。故事的开始很顺利,这位体能出色的年轻女裁判吹了八轮比赛中的七轮,自认“起点很高”。故事的结局却并不友好——按照相关规则,最后一轮比赛的执法表现是决定裁判员能否升入国家级的PK班,主哨决赛的姜涵给了自己极大的压力——“千万不能掉链子”。
重压之下没有惊喜。姜涵后来回忆:“越不想掉链子,吹得越糟糕。”网络直播中,球迷言辞激烈地评价着她的表现,参赛球队也向中国足协投诉主裁判,当事人的情绪陷落至深渊,“我们每场比赛后都要截视频,把自己判罚中的错误、不合适的地方截出来,作为总结。所以,不可避免地会看到弹幕和评论,看一次哭一次。”也正因为那场比赛中并不理想的执法表现,姜涵升入国家级裁判的时间推迟了一年。
那场2022年11月20日进行的比赛有着漫长的后遗症,直到2023年1月30日,姜涵才将自己从深渊中硬生生地拽出来,上大学后一直留长发的姑娘在那一天剪短了头发,带着一种削发明志的狠劲儿,“我必须要改变,不能因为已经过去的一场比赛而纠结,变得不自信,总得有一件事带我走出来。”
即使以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出现,但冥冥中按下的暂停键有时也是一种幸运——姜涵有了一年时间得以补强自己,“后来想,那时候我的心态和能力还达不到女甲的要求。人不是靠时间成长的,是经历一件事后瞬间成长的,如果你没有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比赛,永远都会觉得挺不错的。PK班的比赛就是刻骨铭心的一场比赛,通过那场比赛,我对规则理解更透彻了,心理也更强大了。”
王雨冉其实很佩服当时姜涵的坚强,“如果我经历了和她一样的事情,可能需要很久很久才能走出来。”姜涵用内耗型来评价自己,王雨冉给出的形容则更简单直接,“我是心特别重的人,出现误判后,需要很久才能消化。如果没有消化完就迎来第二场比赛,会感受到很大的压力。”她至今记得执法青少年锦标赛时的一次判罚,外界对那个判罚的印象并不深刻,因为球员被吹犯规的位置并不关键,也没有向裁判表示异议,然而正是由于那个判罚,比赛结果发生了改变。王雨冉回忆,“其实那属于一个可判可不判的犯规,后来我调整了很久才缓过来,在想为什么不能多跑一跑、角度找得再好一点儿、再跟进一点儿、注意力再集中一点儿。”
心理关是一座必须要翻过去的山,否则就会一次次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看到犯规后,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吹出来,吹出来是否会对比赛有影响,球员和教练会有什么反应,结果哨声没能及时响起……姜涵告诉自己,“球员既然已经做出了犯规动作,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这让她在吹罚时更果断。
从遭受心理打击到从深渊中走出,经历着比赛打磨的年轻女裁判继续在翻山越岭的路上前进。
他们是会共情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机器
在外界的刻板印象中,绿茵场上的“黑衣法官”就该是冷冰冰不苟言笑的角色,但有太多裁判员的经历会告诉你,他们是会共情的一群人。王雨冉很赞同这一点,并用略显夸张的语气说她“主打的就是共情能力强”。
中国足协裁判讲师、中超裁判监督黄烨军的分享让王雨冉印象深刻,“黄老师告诉我,裁判员要以球员的安全为重,裁判员不是机器,也有人情味,是可以微笑,可以传达爱意和善意的。”和姜涵因为一场比赛瞬间成长相同,王雨冉真正理解这段话的含义是在2023年中青赛的一场比赛上,在此之前,即使会在一场令人热血沸腾的比赛结束后热泪盈眶,她依然认为身为裁判员,在场上的任务就是执法。
那场比赛的交手双方在王雨冉的记忆中已经模糊,鲜明如昨日的是当时的感受,“我是在那场比赛中发现自己真正和队员共情了,我在思考他们在想什么,在感受他们的情绪,关注他们会不会受伤,这让我知道,自己在场上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当我真正保护了他们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一个裁判员’。”双方球员在比赛结束后向裁判组集体致谢,并对主裁判竖起大拇指,这两幕场景打破了王雨冉之前的观念,“原来裁判是这样的,不只是机械性地分清对错就好。”
在外界看来,一个好裁判在比赛中应该是“隐身”的。想要做到“隐身”,判罚准确是前提,但不是唯一,情绪引导同样是关键。王雨冉总结了自己的经验,“有时候出牌的时候,我会微笑着提醒队员把动作收一收,去帮助对方把火气降下来。如果裁判员在球员情绪上来的时候,依然语气强硬,可能适得其反。最开始我感受不到,后来代入球员的角度去想,发现裁判员的态度真的会引导球员的情绪。”
前国际级女子裁判员秦亮也曾告诉后辈,裁判员要有共情能力,而非以对抗的态度出现,如果在比赛中能适当表达对球员的关心,可能更有利于控制比赛。姜涵正在共情和裁判权威中寻找微妙的平衡点,“太共情了,会显得软弱;太强硬了,又会让球队觉得你不近人情,这是一个比较难拿捏的尺度。”
学习不能停,用热爱抵挡所有质疑与艰难
从迈进裁判行业的门槛开始,学习和接受考核就是他们日常的一部分。现役11人制国际级裁判员傅明向记者描述着他的日常,“我做VAR,一周至少要做三次视频测试,这是我们的基本功课。裁判员就是一个不停考试、不停学习的职业。”
成为一名合格的裁判员则是一个由易到难的过程,从第四官员、助理裁判起步的时候,对规则的理解尚不需太深入,在级别和赛事平台越升越高后,才是对裁判员能力的真正考验。姜涵历数着自己的经历,“助理裁判看清楚出界和越位就可以。我从业余比赛开始做主裁判,起初也很简单,因为不会涉及程序上的问题,看球员是踢到球还是踢到人,能把犯规吹出来就行。直到开始吹全国比赛,才涉及程序上的问题——裁判员需要管理、控场、与球员交流。”
除了业余比赛外,姜涵也经常吹“野球”,在这种比赛中,双方球员的场上动作更“不管不顾”,判罚难度有时甚至比正式比赛要大。姜涵坦承,“看犯规,是吹‘野球’锻炼出来的;运用规则,是在全国比赛中锻炼的。”
球迷会习惯性地评价一位裁判“规则是否吃得透”,这个标准却有点儿玄妙。王雨冉自认对规则滚瓜烂熟,“书上的规则一共十七章,还有第十八章裁判法,随便翻开哪一章,我都能把相应的规则背出来。”但到了赛场上就是另外一回事,她承认,“吃透规则的唯一目的就是管理和引导比赛,规则是配合比赛使用的,不是纸上谈兵。发生一个案例后,怎么运用规则做出处理,需要更多的经验和比赛技巧,这是靠比赛磨出来的。”
“磨出来”靠的是比赛数量,姜涵如今每个月都要下赛区,一年会吹几十场正式比赛;王雨冉的2023年极为忙碌,在她的印象中,去年几乎没怎么回过北京。但年轻裁判并非靠填鸭式的吹罚比赛就能得到进步,王雨冉就对自己上一年的成长速度不太满意,“比赛太多了,脑子有点儿乱,还没把上一场比赛的案例吸收完,就要吹下一场比赛了。”伤病给了她时间去复盘和吸收之前的比赛,当然还有日常训练——吹不了比赛的日子里,她就叼着哨在家看国内外各项赛事,以练习判罚。
如今已经是国家级裁判的姜涵立下的目标是成为国际级裁判,争取在这两三年可以执法中国女子足球超级联赛。国际级裁判的另一个硬性指标就是英语,这是姜涵的小短板,好在今年五一期间的一场业余比赛给了她更多学习和运用英语的信心——那场比赛有外国球队参加,球队的外籍教练开始总是对判罚提出异议,经过姜涵多次简单的英语沟通后,对方的情绪得以平息。“这件事确实让我很有成就感,以前老师也总让我提升英语水平,但我一直以为用不上,那场比赛给出了不同的答案。越往上走,对英语水平的要求越高,这是我的一个学习目标。”
王雨冉的小目标是尽快养好伤,重新回到赛场,明年能通过考核,成为国家级裁判。再之后是国际级,去看看更高级别赛事的风景……“我要做一个心里特别坦荡的好裁判”,王雨冉语气坚定,没有一丝犹疑。
姜涵说,足球裁判其实是比较高压的工作,赛前准备,赛中紧张,赛后总结,没有太多可以放松的时间。而女裁判执法男子比赛,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你能力够吗”的质疑,家人其实不支持她当裁判员,理由是“太累,收入也不稳定”。王雨冉遭遇的伤病也令母亲多次落泪,“这么苦,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不做行不行?”
可是热爱抵挡住了漫长岁月中的所有艰难,姜涵对自己的选择坚持到执拗,用答案说明所有:“更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喜欢,如果一件事总听别人的声音,那这辈子是我活还是他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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