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武勇,不愧是我的儿子。」丹蚩笑了笑,这一次,他没有摸他的头,而是赐了他一杯酒。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是很高兴,他想,他终于成了让父亲骄傲的儿子,可以待在他身边了,随后,他仰头喝下那杯酒。
丹蚩笑了,酒杯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后,他们便出征了,丹蚩下令将他手下的精锐部队打散,分散到各个队伍,最后留给他的,是整个北乾最积弱的部队。
战争中一念即生死,他看着高高在上的王,想说些什么,可是此刻,他的头却剧烈的疼起来。
疼得像头骨寸寸碎裂,疼得浑身痉挛,疼得无法站稳,他倒在地上,最后的意识,是丹蚩冷漠的眸光。
「是巫毒,此毒会让人夜不能寐,头痛欲裂,最歹毒之处,是会摧残心智,任是再心志坚定的人,也会逐步变得暴虐失控,中此毒者,没人能活过三十岁。
葛老儿说完,整个营帐里一片死寂,他一手带出来的将领们握紧了拳头,双目通红。
「是因为老格鲁的预言吗?」有人问:「可是大皇子是我们战神将军……而且也大王只有大皇子一个继承人啊。」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次不是因为格鲁的预言,而是因为……大王他老了。
每一任老狼王都会害怕狼族的新生力量撕裂他的喉管,掠夺他的王位,这些年被酒色掏空的丹蚩已经远远无法同宸冬抗衡,因而,他先下了手。
他要他的儿子,英年早逝。
有一个将领开口了,道:「将军……若您下令,我等拼死也要为你讨回个公道。」
附和声四起,宸冬却没有说话,几日前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经被疼痛摧折的,已经面容灰败,等众人安静下来,他才开口道。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什么?」
宸冬半躺在床上,窗外是南胥所建造的园林,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秀美绝伦。
他轻声道:「养我长大的嬷嬷……今年七十九岁了,路都走不大稳当。但她还是要整夜守着羊圈,随时准备和野狼搏斗,北部苦寒,那几只羊是我们一年的口粮。」
诸将都是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及这些。
「你我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守着贫瘠的土地,与天争命,可你们看到了南胥的城市和粮仓了吗?他们都活得那样好。」他声音沙哑,眼睛却出奇的明亮:「你我离家万里来此,是为了争夺权势的吗?是为了我们北乾人,能像南人一样活着。」
有万亩良田,有精巧的器具,平民百姓也有闲情在房前屋后种上错落有致的花朵,那些年迈的人可以抱着孙辈安享晚年,而不是因为寒冷而佝偻着身躯,整夜无法安眠。
将领们涕泪交横,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上,他们知道自己跟对了主子。
这孩子是狼兽佛赐给北乾的北极星,是千秋万代的名将贤臣求而不得盛世明君,可在他就要死了,被他的父亲亲手下的毒。
宸冬最终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疲倦道:「日后无论发生怎么样事情,记得,你们披上铠甲不是为了争斗,是为了你我的家国。」
众人含泪叩首。
跟着宸冬的人,都是北乾最为血性的男儿,他们为了他们的将军,忍下了原本无法忍受的屈辱,而宸冬拖着那积弱的队伍,一边训兵,一边打仗,每一仗都九死一生。
而巫毒让他整夜无法安眠,这毒的歹毒之处在于,只有沉浸于杀戮时,它会有些微的缓解,而下次发作,则需要更多的鲜血才能平息。宸冬越是战无不胜,越是暴虐失控,如同一把见血封喉,却行将折断的利剑。
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宸冬向丹蚩请旨回归乡。
可丹蚩未允,他不信宸冬,哪怕他军功赫赫却不要封赏,哪怕他本可以谋反,却从未违逆他,他也不曾相信他自己的儿子。
那一天,宸冬收到了嬷嬷的信。
她嘱咐他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挨饿受冻。早日找个好姑娘成婚,她身体尚硬朗,能帮他带一带孩子。
信是一个月前的,他同时收到的,还有来自北乾的消息——
「秦嬷嬷三日前出去放羊的时候遇到暴风雪,人找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头痛开始发作,字迹晃得那样厉害,他面上平静,却怎么也看不清了。他想起临出征那天,垂垂老矣的婆婆站在营帐外,一遍一遍的摸着他脸,她已经老得糊涂了,只会巴巴的反复问,你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呢?
「打完仗我就回来,很快。」他说。
我把南胥的好东西都抢回来给你,那时候,你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
南征开始后,他拼了命的打仗,哪怕身中剧毒,哪怕手下的部队被分散。
可还是来不及,还是来不及。
剧烈的头痛中,宸冬拔出了刀,他想起那一日副官问他的话:
那你呢?将军,若有一日北乾子民坐享太平盛世,你的父亲为天下之主,你又在那里呢?你又有什么呢?
他失控的一刀劈过去,视野变得血红,周围人都在喊叫着往后退着,他双目赤红,又一刀砍下来。
他没有家了。
也许,本来就没有。
鲜血模糊了视线,他独自躺在黑暗中,所有的星星下坠着,下坠着。
而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瓷商的女儿,她说她叫周小溪,柔弱的就像是春天的雏鸟,漂亮的眼睛总带着一点惊惶,她在他身边,小心翼翼讨着生活,生怕他一个不如意就捏死她,可是就是这样弱小的生命,却是唯一一个在他发狂的时候,不曾离开的人。
某次因为头痛失控后,他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粘腻的血泊中,旁边也没有七横八竖的尸体,只有干燥温暖的床铺,而臂弯里有一个温暖的身体,她蜷在他怀里,睡得很熟。
他怔怔的看着她,阳光下,她的皮肤洁白得像是会发光,衣服破了,露出圆润的肩膀,那上面有一个带血的牙印,昨日的回忆便呼啸而来:他又一次在剧烈的头痛中失控了,拿起刀想要大开杀戒,而她扑过来,抱住了他。
他状若修罗的模样,连自己都会厌憎,他甚至杀了许多跟随他多年的老兵,而她紧紧的抱着他,在他下手杀她之前,把他从黑暗深处拉回来。
「我恋慕将军——」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那道伤口,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他不懂南胥文化,却也知道她这样的姑娘,是几代钟鸣鼎食之家才能教养出的来闺秀。
她为什么会喜欢我?他想。
若她并非阶下囚,还会喜欢我吗?
这些问题也永远无解,他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在怀里,心想,我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在北乾少年郎忙着追逐姑娘的年龄,他忙着领兵打仗,忙着让大王看见自己,对草原上彼此追逐的小儿女不屑一顾。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讨她高兴。
军营里物资匮乏,可是他总想把最好的给她,她吃得极少,他便在闲暇时去山林打些猎物,把最好的肉都堆在她碗里,御寒的衣物、厚实的棉被、女人好像会喜欢的首饰和珠宝。他总是很随意的丢给她,然后偷偷的看她,她笑一笑,他就能高兴好久。
可她很少笑,她常在生死的忧患中,收再好的礼物也高兴不起来,更何况……他给她的「最好」,于她只不过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怎样长大的。他只是心里突然多了许多的梦,他想把巫毒治好,想要建一座像南胥一样风雨不透的房子,里面也要种上四时的花朵,还要有许多的书,他和她的孩子能够从小读书习字长大,再也不用挨饿受冻,在漆黑的深夜里奔走。
他第一次的想到以后,想到家国命运下,他的人生,与她一起的人生。
可是,她骗了他。
她给了他平生最美的一场梦,然后撕碎了扔在他脸上,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我名羲河,古书有云,尧命羲和掌天地四时之官,我祖父孝章成仁皇帝以古神之号为我命名,以示长公主之位尊同太子。我父亲宁烈皇帝,当年定三洲,清五岭!殉于战场之上,杀北狗百万,我哥哥敦仁静宇皇帝誓死不降,以身殉国。听明白了吗?这是我的家族!我的血脉来处!」
那个夜晚,周小溪的眼睛里闪烁着两团火焰,尽管早知她的身份,可是她从未如此像一个公主过:「你不是问过我,如果南国未亡,我会不会嫁给你?我现在告诉你,不会」她一字一顿的说「畜生之辈,怎配天族?」
她从未爱过他,甚至从未瞧得起过她。在她眼里,他是牲畜,是未开蒙的野兽,她怎么会爱上他?她所做的所有,都是谎言。
恨意就这样冲上来,他从未恨过谁,包括给他下毒的父亲。
可是他恨她,他恨不能立刻杀了她。
杀了她,那个脆弱的、耻辱的、因为深深恋慕而狼狈不堪的自己,才会死去。
后来的后来,她沉入冰河里,他远征,杀人,在一片狼藉中,又捡到了一个女孩,她有和周小溪一样的眼睛,他杀了她的丈夫,族人,毁掉了她赖以生存的所有。
「你恨我吗?」他淡漠的问。
她卑怯的摇摇头。
在北乾的草原一向如此,战胜者杀死战败部落的男人,掠回他们的女人,待来年,她们生下孩子,便和北乾女人无二,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恨我?
「那么,跟我走吧。」
他打横抱起她,她身子很轻,让他想起他的小溪……他不能再想那个女人了,他要把自己从她手心里夺回来。
因为她已经成了丹蚩的皇后。
那年冰刑,她竟未死,等他再回来,她已经掌控了整个朝堂。
那一年洪灾,朝廷粮食有限,他主张只救助北乾人——北乾士兵如今正在前线舍生忘死,他当然要为他们护好妻儿老小,而她一定要救助所有人,他觉得愚蠢的仁慈会带来更大的祸患。两人寸步不让,血溅三尺的政治争斗后,她赢了。
她的旨意得到执行之后,赈灾效率提升了数倍,因为不用甄别北人和南奴,也因为哄抢粮食的内乱得到平息,而且她所任命的官员曾经有治灾的经验,到任后立刻组织灾民自救,用一些闻所未闻的法子泄洪,一场浩劫,竟然逐渐平息。
「闻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安,如果给予每人的粮食不均等,不仅南胥和北乾的矛盾尖锐,北乾人互相也会猜忌旁人是否有多余的粮食,生死面前,人都是野兽。」
她任命的官员与她汇报时,宸冬正好也在一旁,她身着华服,华冠雍容,若横天的云霞,再也没有那个温柔的羞涩的少女一丁点踪影。
宸冬听着,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这么牢固的掌握着北乾的朝廷,那些知识、经验、用人的理念……整个北乾通通闻所未闻。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只有抢夺,什么好,就把什么抢过来。
他们不懂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不懂贤者与民并耕而食。
不懂治洪,税收,不懂创造财富。
丹蚩如此,所以他甚至要杀掉自己天赋卓绝的儿子。
宸冬如此,所以他能想到的最最远大的梦想,也不过是把南胥的技艺,都抢过来。
北乾大臣皆如此,因此对所有政务都束手无策,只能依赖于南臣。
那时,正是北乾所缔造的王朝大秦如日中天之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宸冬已经看到了茫茫落日。
他登基后, 也死于此事。
其实他原本不会输得那么快, 是因为禹青谋反,北乾贵族内乱,内外不顾,而南胥几股势力联合在一起对付他,他才会输。
最后他受了重伤, 被手下藏到了狱塔之上, 他靠在墙壁上, 想起了她。
「人能看见高山群岚,狗只能看见眼前的骨头」她这样说过。
他后来才明白, 他们是如此不同, 他一生所信奉的是你死我活的争夺, 而她所做的, 是兵戈止息,天下大同。
他不是输给那个夏王……而是输在,他没有读过他们读过的那些书,那些能够让人看到高山群岚的文化与教养,他闻所未闻。
头痛越加剧烈,他抬起头, 看向墙上那些画和文字, 他这些年懂了南胥的文字,他认得这是她的字迹。
那是一国公主最耻辱的记忆, 是一个少女未曾说出口的恋慕。
如果他能早些懂南胥的文化……
一生倥偬,输与时运, 只是小溪……我竟错过了你。
宸冬抬起手, 用最后的力气, 一笔一笔的写下她的名字, 他最初的心动, 他一生的噩梦。
那个妖异俊美的夏王最终找到了他,胜者王侯败者寇, 他以为夏王是来羞辱他的, 可没想到,他靠近他, 低声说:「你想见我姑姑吗?」
夏王的眼睛是红的,他说:「现下她中了毒……她可能会想见你一面。」
宸冬一贯有野兽的机警和敏捷,他听见了他们不曾听见的脚步声,随之是温柔的气息——血腥味都压不住的,属于她的气息。
忘了我吧, 他想。
于是开口道:「你拿她来羞辱朕, 就太可笑了,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最后一次了, 他总是想把最好的给她的。
一如当初,一如这十一年来,她的每一个生辰。
【本篇故事完结】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