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你错误选择了自己的出生年代1

第十章你错误选择了自己的出生年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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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风记》
徐怀中 著
第十章
你错误选择了
自己的出生年代
1
大部队就要过黄河了,晋冀鲁豫军区“后政”(后方政治部)组成一个慰问分团,前来九旅做巡回演出,意思很明白,欢送野战军将士出征远行。
慰问分团带来的剧目就是《血泪仇》,原作采用秦腔演出,他们根据地域特点,改唱河北梆子。那些年,华北各地演出最普遍的,要数延安鲁艺(鲁迅艺术学院)创作的歌剧《白毛女》。差不多与之齐名的,便只有大型戏剧《血泪仇》了。
全剧情节是贫农王仁厚一家,在国民党统治区受尽反动政权和地主压榨迫害,不得不逃出河南老家。途中儿子被抓壮丁,儿媳受尽凌辱,用剪刀自杀惨死。主人公终于带着女儿及一个小孙孙狗娃,到达陕北老解放区,得见天日,过上了辛勤劳动的幸福生活。
扮演狗娃的小演员今年十一岁,原名刘春壶。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一个农村孩子,纯属天赋,人戏自然真切,不见表演痕迹,一旦内心情感爆发,足以感天动地。妈妈自杀身亡,小狗娃仰面一声惨叫:“娘啊——”导演先就老泪纵横,同台演员和乐手们一个个掩面哭泣,以致排练无法进行下去,间隔一段时间才重新开始。
剧团导演了无夸张地宣扬说:“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表演天才,五六十年才出一个。若不是连年战争,今后一个甲子,在中国戏剧舞台上,就看刘春壶了,不必担心有谁会赶超这个尚未断了尿床的孩子。”导演慨叹不已,对这个小童星说,“可惜你错误选择了自己的出生年代!”
这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尿床,一天也不空闲。说来可怜,他总是把自己的棉被隐藏起来,湿汲汲的,晚上照常拿来盖。于是顺理成章得了一个极为不雅的外号“小尿壶”。大家叫得那么亲切,他本人也总是乐呵呵地答应,反而变成了一个响亮的昵称。
几位女演员轮流带小春壶睡,按时喊他起来撒尿。今晚,司令部参谋汪可逾争着抢着要把这一项任务揽过来,女演员们看她那么热心,当然也就乐得让步了。小汪觉得这孩子失去亲人孤苦伶仃,必须有人伸出同情与抚爱之手。一直以来,她从不许人挨到自己的床单,现在她的“禁地”不得不开放了,小春壶睡里边,她睡外边。当然,她也采取了必要措施,靠里面半边垫了一块军用雨布。
夜间,汪参谋喊这孩子起来,怎么也喊不应,硬把他拉扯起来,他又倒下去睡着了。小汪用手电筒一照,吓得连声大叫。十一岁男子汉那颗小果果,如同一根旗杆直直地竖立在那里。似乎他随时准备接过前一名运动员传给他的接力棒,有决心把下一棒跑得更加有声有色。小汪哪有这个思想准备,绕着床板团团转,束手无策。
“他憋尿了!”一个女演员近前一看,给出了明确结论。

2
到前方部队演出,剧团人员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只来了主要演员和乐手。众多群众演员,只得靠就地解决。
被选中的临时演员,虽说不上出色地完成了角色,但总还过得去。而有的人无一句台词,跑个龙套罢了,洋相百出,难以收场。骑兵通信员曹水儿扮演一名被抓来的壮丁。警察抽了他一鞭子,他本该表现出忍气吞声的样子,却大吼一声:“好小子!你真打呀?”
旅政治处负责伙食的事务长老王头儿,斗大的字认不到一石,倒是蛮有一点派头似的,所以选中他扮演根据地一位人民县长。王仁厚带着女儿及小狗娃,刚刚踏进解放区土地,当地县长就来看望他们一家人。老人扑通一声跪下说:“不敢当,县长大人!县长大人!”
按照脚本,县长连忙扶起这位逃难老人:“老人家不要这样,我们根据地人人平等,我姓李,以后就喊我老李好啦!”
事务长一上台犯糊涂了,扶起王仁厚说:“老人家不要这样,我们根据地人人平等,我姓李,以后就喊我王头儿好啦!”
“我姓李”,念的是台词。接下来一句,便完全甩脱台词,据实报出了他本人的尊姓大名,来了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错。老事务长人称“王头儿”,炊事班的头儿。
舞台上所有的演职员,都笑得前仰后倒。令人不解的是,台下观众竞无一点意外反应,一切照常进行。这就是野台子演出的有利之处,不像室内剧场拢音效果那么好,特别是遇上刮风天,不是每一句对话都能够准确传达给观众的。
尽管演出有一连串纰漏,但宣传效果从不会因此受到影响。解放军组成,一部分是翻身农民,一部分是同样苦大仇深的“解放”战士,与《血泪仇》主人公悲惨命运有着强烈的内心呼应。曾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意外事件,观众中忽然有人举起枪,向剧中反面人物
国民党地方联保主任射出了复仇的子弹。
“联保主任”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台口:“是哪个臭小子?看戏归看戏,怎么动了真家伙!以后谁还敢来演坏蛋?”
为观看《血泪仇》,部队少不得要布置一番,子弹、手榴弹一律收缴上来。又再三交代,连长、排长随时要严密观察部队,看着谁忍不住冲动起来,即刻采取强制行动,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他架出去。
多少俘虏兵补入部队,连国军的军帽都还没有来得及换,看完《白毛女》《血泪仇》,直接走上了战场。从拉开到关闭大幕的有限时间内,极大限度地提高了他们的思想觉悟,第二天见面,已经是一位战斗英雄了。

3
“后政”有电报指示慰问团“结束巡回演出尽快返回邯郸”。
这短短一语,让慰问团团长顿觉坐立不安,一个十分敏感、十分棘手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小演员刘春壶家庭成分是地主,当地贫农协会曾有正式信函,要求部队把人送回原籍。政治部回复说,他属于特型儿童演员,一时很难找到替换的人,待赴前方巡回演出结束后再行联系。今天来电倒是没有指名道姓要把刘春壶送回原籍,但已经催令剧团全体返回,包括这个孩子在内,难道还怕他跑了吗?
按政策条文,尚未成年,其名下是打不出成分来的,“地主狗崽子”这顶帽子,扣不到小春壶头上。所以剧团老团长有恃无恐,他对孩子父母承诺:“你们一百个放心,这一台戏演完了,我负责把孩子给送回来,交到你们手上。”
老团长饰演剧中一号人物王仁厚,总不似先前那么入戏,很容易精神分散,简直无法顺利完成与小狗娃的对话对唱了。他总想着,这孩子早晚是会被要回去的,没有谁开得顶风船,可以拒不交人。可是,怎样才能帮助小春壶逃过这一“劫”呢?
老团长想到,慰问活动刚刚开始,如果能留下来继续演出,在九旅普遍巡回一过,那时部队肯定已经出现在黄河以南了。只要一过河,地方与军队之间所有遗留问题一笔勾销,谁也找不到谁了,小春壶也便得救了。
有人私下里对慰问团团长说,汪参谋在“一号”那里讲话,一向是很抵事的。建议他去找一下汪可逾,拜托她出面,转请首长致电“后政”,要求推延慰问团返回邯郸的期限至完成在九旅巡回演出的全部场次。只要复电并无异议,什么话都不必讲了!
老团长琢,汪可逾是文化教员,与参谋长齐竟并无工作职务上的直接关系。又想,对于一位未婚的年轻女同志,这样唐突行事,怕先就缺欠了人格上应有的尊重,给人家一个大红脸。人家很可能反过来质问你:“凭什么你们认定了,我最适合传话给“一号’首长?
不想,汪参谋欣然同意,看不出这位未婚的年轻女同志有一点什么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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