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号床1、卫生院(1)

二、七号床1、卫生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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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号床
1.卫生院(1)
爸爸,吃苹果了!我端着一杯刚用粉碎机打好的果泥,舀出一小勺,金属汤匙触碰到他的嘴唇,他立即张嘴,吞下。在我还没有把第二勺送到他嘴边时,他再次张开了嘴,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垂老的稚雀。
他用他洞开的口腔告诉我,他还知道进食。"爸爸,这么乖啊!"我把第二勺果泥送进他嘴里。他在吞咽,嗓子眼里发出"咕"的一声,咽下去的同时,他抬起眼皮看我,好像要与我对视。进食使他安静,脸上没有扭曲的怪异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真诚的意味,感激,抑或欣慰?其实,这只是我的想象,我知道,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所有人,在他眼里,我们都是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他终于住进了医院,现在他的代号是
"七号床"。
"七号床"是一个新的称谓,他听不懂,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也不记得
除了名字以外的另一些称谓,比如他的妻子叫他"老头子",他的儿子和女儿叫他"爸爸",他的外孙管他叫"外公",还有他的老朋友、老同事,他们叫他"老薛",以及很久很久以前,老家的长辈,叫他"阿富"……他的目光始终涣散,没有聚焦点,来探望他的人呼唤他,他大多时候保持沉默,偶尔,发出没有意义的三个字,"哎哟噻"。他的语言功能退化到只剩下这三个字,"哎哟噻"成为他应对一切的语言。
这是他患上阿尔兹海默病的第三个年
头,2015年的春天正喧喧嚷嚷地赶来。
三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他开始发病。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院子里一棵十岁树龄的黄杏满头满脑地开出了一树粉白花,他从沙洲老家带回的一棵樱桃树苗刚栽下一年,第一缕春风拂过,还未茂盛起来的疏朗枝条上冒出了嫩绿中带水红的芽尖。天光下的万物都在春天的暖风中苏醒过来,他却在屋檐的笼罩下进入记忆的隆冬。那段日子,他时刻处于狂躁、怀疑、惊惧中,他像疯子一样折磨我们,而我们必须呵护他,像呵护一个孩子。可他不是孩子,他没有像孩子一样给我们带来希望,他不会成长,更不会进步,他已进入生命的退化阶段。

三年过去了,樱桃树学会了开花,也许今年能挂果。只是,病发初期亲手种下樱桃树的他,早已不记得家在何方,他也看不见樱桃树开花、结果了,因为,他住进了医院。
是的,他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所房子,离开了他的家,他被我们送去了十公里外的一所小镇医院。这种医院,过去叫卫生院,现在,叫"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在市区,人们把这种级别的医院,叫地段医院。这里是城市医疗与养老谱系中,触角深至最底层、最遥远的地方,因为是医院,除了护工费与伙食费,最基础的住院、治疗及用药可以使用医保。这是母亲的决定,她在替他考量未来去处时,总是把可以使用医保列为必要条件。她说,倘若老头子知道,肯定不同意我们送他去那种一个月就要花上万元的护理院。
他的确没有创造任何价值的能力了,但他不希望拖累子女,所以,"花在他身上的钱,不能超过国家给他的退休金。"母亲这么说的时候,语气肯定,表情坚定,仿佛这是昨晚父亲在枕边对她的交代,作为养活自己的定额,退休金成为一个标准。
母亲早已打听清楚周边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收费标准,住院及医疗费每月起底三千元,倘若疾病缠身,需要经常检查、用药、挂水,就要七、八千元,再加每天六十八元的护工费,月平均两千元,总费用大约在五千元到一万元不等。然而,倘若使用医保,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这样的一级医院,住院及医疗费用只需自付10%。如此,按平均数算,总费用在三千五百元左右。这是一个完美的数字,更是一个完美的去处,对于父亲而言。因为那一年,父亲的退休金刚及四千元。
很幸运,在需要一所医院收留他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小学同学丁小丁,一名小镇卫生院的五官科医生。
卫生院,姑且让我这么称呼它吧,这种古老的叫法,加剧了我童年记忆中恐怖与幸福的印象。打针的疼痛和来苏尔消毒药水的专业气味总是让童年的我心怀恐惧,因为生病而获得的苹果和蛋糕却总是令我神往。那时候,小孩发痧子、种牛痘、打针、挖疗疮、打蛔虫、拔牙、补牙、开麦粒肿,都去卫生院,甚至女人生孩子,去的也是卫生院。有的卫生院里驻扎着一名世袭中医,或者某位下放的骨科大夫、外科医生,方圆周边有人骨折了、阑尾炎了,也会去卫生院接骨、开刀。那时候的卫生院,远比现在重要,人们一旦生病,首先想到的是去卫生院,很少有人会选择百十公里外的大医院,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况且卫生院什么都有,门诊、急诊、注射室、化验室、手术室、住院部,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太平间。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某日午后,街上忽然涌来一群人,他们抬着一块褐色的门板,门板上躺着一具碎花衬衣的躯体,他们从百货店、五金店、杂货店、生产资料店门口呼啸而过。人群中不乏兴致勃勃的跟随者,也有几个一路奔跑着哭泣的人,其中有我的好朋友丁小丁,她矮于普通三年级学生的身量让她几乎被淹没,但我还是听见了她巨大的哭声,以及语焉不详的喊叫。我跟随着人群追去,一边追,一边喊:丁小丁﹣-
人们涌进卫生院,抬人的男人被轰了出来,诊室的门关上了,所有人都挤在走廊里。我找到靠在墙角边的丁小丁:你怎么了?
她看了我一眼,没理我,已经闭上的嘴巴再次张开,哭声从她扁而阔的嘴里涌出,伴随着周围浓烈的药水味儿,弥漫了整个急诊区。她哭得很用力,脸得通红,圆脸被揉皱,像一颗红色的核桃,这使她变得很难看,当然,她本来就不好看。不过,她被老师表扬过小巧玲珑,在我们学到这个成语的时候,老师指着她举例:丁小丁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同学。那时候,我带着些许羡慕与嫉妒,心里暗暗责怪母亲把我生得这般高大,排座位永远是倒数第二排……可我还是和丁小丁成了朋友,因为,在六一儿童节的游园推荐中,她举荐了我。全班同学,只能去一半,车坐不下,老师说,小朋友们举手推荐,你觉得谁可以去?丁小丁举起了手,我听见她提到了我的名字,理由是,"薛许"好。于是我也举起手,投桃报李地推荐了她,我的理由与她一样:因为丁小丁好。
那时候,我们上课发言不讲普通话,我的名字,用浦东方言念来,就是"薛许"。我和丁小丁的默契就此达成,虽然我们的理由听起来愚蠢而空洞,但我们都觉得,"好"这个字,足以相互成就。我们都很好,虽然,我们俩谁都不知道,我们到底好在哪里。
我们成了好朋友,而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点,我高大,她矮小;我白皙,她黝黑;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她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我带着良好的自我感觉,默默地对照着我们之间的异同,我惊异地发现,我和她之间甚至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这让我怀疑,我们是不是适合成为好朋友?然而,有一天,丁小丁突然对我说:我不喜欢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像女孩。
我终于找到了我们的共同点,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字,并且,我们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的理由是一样的。丁小丁说:我喜欢我姐姐的名字,她叫丁月萍,要是没有我姐姐,这个名字就应该是我的。她这么说的时候,几乎有些怨恨她的姐姐,姐姐抢先出生,把原本属于丁小丁的名字夺走了。
我只有一个弟弟,没有姐姐或妹妹,家里没有一个现成的属于女孩的名字被我取用,我只能无数次翻阅《新华字典》,找出很多个描述漂亮、曼妙、飒爽、美好的女性的字眼,终于,我找到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名字。我告诉丁小丁,我改名字啦,以后你就叫我"薛秀英"吧。丁小丁表示了隆重的惊喜和赞同,她跳起来,高喊一声:太好了!
是的,"薛秀英"比"薛许"像女孩多了,"丁月萍"也远比"丁小丁"更适合做女孩的名字。从那以后,我和丁小丁之间有了一个彼此欣赏的共同点,我愿意叫自己"薛秀英",她愿意叫自己"丁月萍"。于是,我们的友谊变得更牢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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