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汽车站,明亮如一个承诺。大巴车排成一排,整装待发,每天都有人去往别的地方。清明节放假第一天,好多学生,车里的空气也变得年轻。拣了个靠窗的座位,放好背包,下车去外面等。
就要离开成县,忽然很想念青泥河,想念在那段山路上徒步,想念那些大石头。昨天已成往事,虽然当时即知,每一步的相遇,都是别离。
山路上没有寂静
《木皮岭》
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
南登木皮岭,艰险不易论。
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喧。
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
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
喜欢坐县际班车,车里都是本地乡民,衣着和神态皆具本地风味,就像他们的口音。班车风尘仆仆,行驶在乡村公路,一路上树木新绿,遍野骄阳,麦田青青,翻过土的地里,有人在种玉米。
沿途村镇,不时有人上下。在店村镇路口,一位很瘦的老人,精神矍铄,戴着金丝眼镜,上车问到某地多少钱,司机说五块钱,他转身下车,坐在路口继续等。我稍稍惊讶于他的节省与淡定。
县城毕竟是县城,但徽县与成县的感觉很不同,至少公交车走过的地方,以及酒店所在的这条街,两边绿树成荫,街面也整洁,服装店门口挂起白衬衣,感觉真是初夏了。
在一家布置得像书店的餐馆里吃饭,砖墙和架上的书都是假的,但氛围有点真实。一个准备前往青泥古道骑行的大哥问我,如果南下入蜀,为什么不先到徽县再去成县,我说杜甫当年就是先去的成县,我是跟着他的路线走的,大哥似懂非懂地点头,并嘱我路上注意安全。
杜甫起先并没有打算入蜀,他的每一步都是不得已。去秦州是想在那里安居,去同谷更是幻想适彼乐土,然而事与愿违,所谋不成,只好继续走下去。
一天的时间可以很长。
不用早起,八点多出门,网约车带我进山,目的地设定“木皮岭”,导航显示十几公里。车在盘山路上逶迤,上山很慢,初日照高林,花枝露水犹湿。
司机是个当地小伙子,昨天他带我去青泥岭,才到半途,我被窗外的美景吸引,遂下车步行,他担心我迷路,专门给我画了地图。我也不看地图,但凭直觉,跟随村路走去,走着走着,午后便到了青泥村,然后李白杜甫的雕像、灯柱上的题诗,以及青泥岭,一切宛如自动呈现。
过了胡河,他开玩笑说,你不会又因为中途的风景而忘了目的地吧?没错,我说,我要下车。他坚持又送我过了一个山头,这才放我下来。前面的沙土路望去极陡,他的车要开上去也很吃力。
司机掉头走了,车后扬起一小片尘埃,落下后寂静合拢。日色荒荒,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既像晌午,又像半下昼,空气轻寒,一时也辨不出是什么季节。手机显示上午九点半,才九点半,这怎么可能?这里显然另有一套时间系统。
山路上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寂静,寂静只是瞬间的假象。我走路的脚步声这样响,把整片山都遮蔽了,听上去非常陌生,我的脚步不像我的。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脆弱的身体也不像是我的。停下脚步,便听见血流汩汩往上涌,一阵过后,身体内部的各种声音平息,外面的声音随之而起:鸟鸣在半空飘荡,一张风中之网,低处是蜜蜂的嗡鸣,平稳震动汇成甜蜜的海洋。
沙土路很陡的一段,望而生畏,实际走起来,倒也挺快,不多时就来到峰回路转的高处。回首眺望,油菜花田、山谷、坡上人家、山峦,以及小路的蜿蜒,不禁心旷神怡,生死两忘。
木皮岭还在前方。走在这段荒僻的路上,我看见了可以看见的一切。草丛中逡巡觅食的松鼠,它们黑亮惊慌的眼睛,在树梢跳跃的红嘴花喜鹊,拖着长长的蓝灰尾羽,以及一个看不见的男人在松树林里唱歌。我停下脚步,屏息凝神,开始以为是幻觉,当我辨认出有人唱歌,那歌声就更加鲜活,成为唯一的声音,山林的寂静也变成倾听。
又往前走了一阵,前面是更多的山,郁郁累累,望也望不尽。峡谷对岸,山岭高峻,岩崖萧森,使人神往,一种绝对的大美,瞬间消融了小我。在这样的山路上,我什么也想不起,也想不起杜甫,我等于不存在,没有过去现在未来。
杜甫携家人离开同谷后,取路栗亭,过木皮岭,从此踏上入蜀征程。临行前,他照例写了一首《发同谷县》,整理心情,且作告别,诗中嗟叹自身:“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是年春,他自东都回华州,秋自华州客秦州,冬自秦州赴同谷,此时又自同谷赴成都。一岁之中,颠沛若是,最后他说:“去住与愿违,仰惭林间翮。”原本欲住而不得不走,人在征途常有此凄惶,仰惭飞鸟,俯愧游鱼,生而为人,反不如鱼鸟之得其所,甚至不如草木之无知,如《诗经·苕之华》所怅叹:“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走到栗亭西的时候,杜甫还想着同谷的凤凰村。人同此心,我也是离开成县汽车站,还想着凤凰山。那种情感,不是因为留恋,而是因为感激,生事维艰,那里曾与他相知。
下面几句:“冬季携童稚,辛苦赴蜀门。南登木皮岭,艰险不易论。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暄。”有些散文,我当诗来读;有些诗,我当散文来读。读杜甫的诗,最好先撕掉“诗圣”的标签,把他还原为一个凡人,一个无能为力的人,且把他的诗当作日常人事。他的诗也真的平实,只是诚恳、准确地说出了他想说的话,比如这几句,并无高深的寓意,亦无远大抱负,逃难忧患之中,弥于身亲。拖家带口,天寒路险,爬山使他遍体出汗,身上感觉暖和起来。他写的就是这些真实感受。
渡嘉陵江
《白沙渡》
畏途随长江,渡口下绝岸。
差池上舟楫,杳窕入云汉。
天寒荒野外,日暮中流半。
我马向北嘶,山猿饮相唤。
水清石礧礧,沙白滩漫漫。
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
高壁抵嶔崟,洪涛越凌乱。
临风独回首,揽辔复三叹。
嘉陵江发源于秦州嘉陵谷,一名西汉水,出徽县县城往南,车行不到二十分钟,即见嘉陵江。江水碧清,对岸山崖树木新绿,下车到江边吹吹风,感觉风都是绿的。
跟着嘉陵江水,一路走去,前面是嘉陵镇。餐馆,理发店,杂货店,镇上人或打牌,或闲坐说话,一个妇人蹲在门前剥刚从山上挖来的幼笋,孩子在旁边玩耍。仅半条街的小镇,傍着一江水,四围山岭雄奇,镇上人与之相习,亦不当其是风景,只过着寻常的日子。
徽县火车站就在嘉陵江边,小小的寂寞的车站,等车的人仿佛来自梦中。十几年没坐过特快火车,从前的特快如今看起来很慢,却与月台上的寂寂阳光,与车站职工宿舍楼窗口晾晒的衣裳,与对面山坡上人家的瓦房,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鸡啼,皆十分相宜。
坐惯了高铁,只觉这绿皮火车很脏,空气污浊,外面风景好看,车厢里浪漫不起来,只好身在车里,心在外面跟着江水。嘉陵江一路相伴,与列车在群山万壑间逶迤南下,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时远时近,但总不相离。愈往南,江面愈宽,水势愈大。
杜甫一家,入蜀路上,道途险难,曾数次渡嘉陵江,有昼渡,有夜渡,惊心动魄,他都写诗纪行。这首《白沙渡》即其一,山水佳胜,对于古代行旅之人,实为畏途,绝壁高耸,江水翻涌,大自然与其说峥嵘,不如说狰狞。对于北方人,不习水性,更加畏惧惶恐。
且看他与家人登舟的情景:“畏途随长江,渡口下绝岸。差池上舟楫,窈窕入云汉。”在江边徒步,遇到绝岸,不得不渡水。“差池”、“窈窕”,二词甚好,家人上船的恐惧趔趄,以及在舟行水上的恍惚,被生动地予以摹状。天寒日暮,舟在中流,但觉愁满天地,马嘶猿啼,无不凄苦。
但即使在此畏途,他也看见了水清沙白,江景可娱,愁辛为之一洗,病苦为之一散。及已渡回首,复见石壁峭立,洪涛凌乱,又不觉后怕,故而揽轡三叹。《杜诗镜铨》引张上若评曰:一渡分作三层写,法密心细。虽合事实,但此是后人语,杜甫当是时,并未刻意讲求诗法,他只是将自身的本真经验,据实写了出来而已。
杜甫的纪行诗,每在险途而见佳景,令我想起德国诗人布莱希特的《流亡风景》,在逃难途中,他说就连他也看见了黎明的悦色,看见了海豚暗灰的身体浮现海面,看见了加州黄昏时分的峡谷和水果市场,这一切,他最后写道:“都叫这不幸消息的通报者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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