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雪夜上梁山（下），被下逐客令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给大家品读《水浒传》。今天继续讲第十一回“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林冲冒雪到达接近梁山泊的酒店，要求酒保帮他弄条船上梁山，酒保说天晚了，没有船，林冲心情郁闷，在酒店的粉壁上题诗，抒发情怀。
在他喝酒时，已经有个高个儿汉子出来看雪，看来是酒店老板。林冲题罢诗，撇下笔，坐下喝酒。看雪的汉子走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弥天大罪，却在这里。现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的?”林冲问:“你道我是谁?”那汉说:“你不是林冲!”林冲说:“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现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耍赖得过?”林冲说:“你真个要拿我?”林冲十几天前已经杀了三个贼人，犯下重罪，现在再杀一个妨碍自己奔梁山的人，怕什么？林冲进酒店后倚了衮刀，挂了腰刀，如果需要出手，顺手就是一刀。
把林冲劈腰揪住的人，是旱地忽律朱贵。这一段描写写得特别好玩特别有意思。朱贵算水泊梁山的接待前哨，当他听到一个客人打听去梁山，再看到客人题诗写出名字，是在沧州犯下大案的林冲，他的正常做法应该是，上前和林冲寒喧，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商谈如何送他上梁山。但如果小说那样写，岂不是太不好看，太乏味了。施耐庵让那汉也就是朱贵惊吓林冲一番。时间拤得特别准，就在林冲可能拔刀的时候，那汉子却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你跟我进来，到里面和你说话。”
金圣叹认为“林武师店中饮酒，笔笔如奇鬼，森然欲来搏人。虽在闺阁中读之，不能不拍案叫苦也。”确实，从林冲饮酒、发愁、题诗，到朱贵把他劈腰抱住，这段文字真是像惊蛇跳脱，警鸟飞鸣，令人越看越想往下看。
小说这才开始写梁山接待人和投奔梁山人的会面和对话，朱贵把林冲带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四下是水，幽静无人，亭子有玻璃窗，可以保暖，显然是个秘密接待处。朱贵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两人对面坐下。经过一番交谈，朱贵知道林冲是由柴进推荐到梁山入伙，他告诉林冲：柴大官人和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王伦当初不得志时，曾和杜迁投奔柴进，离开时又给他盘缠银两，柴进对他有恩。林冲听了忙拜问大名。


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小人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


这段话有几个词需要解释：蒙汗药：吃了之后让人短时间内失去知觉的麻醉药。羓子：腌好的干肉。听到朱贵对水泊梁山的介绍，我的印象是；现在的水泊梁山是地地道道的强盗窝。柴进说他们打家劫舍，也就是登门抢劫；朱贵坦然说他是开黑店杀人越货，不仅杀人劫财，还把被杀者或做成干肉或熬油点灯，这样的情节，我们想一想都毛骨悚然！而且不管柴进还是朱贵的介绍，都没有一句“劫富济贫”，他们劫富就是为了自己享受。那么，这个时候的水泊梁山，有一丝一毫的正义性可言不？
原来在东京担任治安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林冲，听到这样的介绍，不知道做何感想？我替他想想吧：难道我林冲这么个正人君子，以后就要为了自己的生存，抢劫甚至杀害跟我一样毫无过错的良民？从此我就要干比高俅还高俅的勾当了？我想林冲此时的心境应该相当悲催吧。
朱贵叫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相待。所谓分例酒就是山寨接待入伙者的惯例酒食。林冲和朱贵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朱贵告诉林冲，他们自己有船，你放心暂宿一宵，五更起来同往。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叫林冲起来，洗漱罢，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天尚未明，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去。林冲问:“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刻便有船来。”没多时，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着一只快船直接到水亭下。朱贵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啰摇船奔金沙滩来。林冲看八百里梁山水泊，它果然是个陷人去处。请注意施耐庵的用词，林冲眼中的水泊梁山，既不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更不是一个张扬正义弘扬人伦的所在，而是一个“陷人去处”，陷害人的去处，坑陷人的地方，有这样一段景物描写：


        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千层剑戟。濠边鹿角，俱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径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竹枪森森如雨。战船来往，一周回埋伏有芦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窝盘多草木。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生。


大家看看，这不就是个典型的强盗渊蔌吗，巨浪接天，这还算是自然景物，下边的景物都带上了血腥气味和恐怖色彩。这是城的鹿角和传统鹿角完全不一样，鹿角的是旧时作战的防御设施。它的做法是把带有枝桠的树枝削尖，尖梢朝上，埋在营寨门前或交通路口，阻挡敌人前进。因形状像鹿角而得名。而梁山泊的鹿角，都是用人的骸骨做成，那是多少冤魂的骸骨？山寨里边的碗瓢，那是吃饭的用具，而他们的碗瓢都是用骷髅做成，那得是多少冤魂的头骨？战鼓是敌我会战时擂动起来鼓舞士气的，通常都蒙着牛皮，而梁山泊的战鼓蒙的是人皮，缰绳通常是麻编的，梁山泊山寨的缰绳却是截来尸体上的头发做的，这些描写当然是夸张性的，也就怪不得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生。
我读了那么多的古代小说，从六朝小说包括志怪小说，到唐传奇，包括剑客小说，到宋元话本，包括公案小说，我还是第一次读到这样一段关于“绿林”的景物描写，令人晚上都不敢看的景物描写，而它，就是水泊梁山的最早的场景。这段景物描写说明，最初在水泊梁山聚集的人，是货真价实的强盗，是十恶不赦的强盗，是逆天而行的强盗。而现在善良的、对国对家忠诚博爱的林冲，不得不投奔这个强盗窝。水泊梁山最早的聚义有相当的绿林性质，他们杀人劫货，开黑店，吃人肉。其实后来在一百单八将之中，也有相当多人物和“英雄”这两个字毫不相干，如鲁智深在桃花村教训过的强抢民女的小霸王周通，后来武松遇到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宋江遇到拿客人心肝做醒酒汤的矮脚虎王英，还有刽子手蔡福和虽然不是刽子手却“平生只爱杀人”的丧门神鲍旭等，都不是什么好鸟，即便大名鼎鼎的李逵也远远算不上像鲁智深、林冲、武松、杨志式的英雄人物。水泊梁山是靠了鲁智深、林冲、武松、杨志这四位大英雄撑门面，才和强盗划分界限。幸亏王伦之后，晁盖接班，晁盖之后宋江接班，水泊梁山才飘扬起“替天行道”杏黄旗，水泊梁山的绿林人物，才和“好汉”“义军”挂上了钩。
朱贵和林冲上岸，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上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镜面似一片平地，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这是水泊梁山初创时的情景，应该说，王伦接受柴进资助后离开沧州，是他慧眼独具地发现了水泊梁山这块宝地，把它创建成啸聚山林的根据地。方圆八百里水泊，形成天然屏障，山高林密，易守难攻。王伦建造起两座关隘，和雄壮的三关，整理得井井有条，现在已经有小喽啰七八百人，是北方所有山寨中人数最多的。林冲看到的山寨形势，说明王伦对梁山的初创还是有功的。只不过这个人早就被小说家，特别是被小说人物，把王伦钉到嫉贤妒能的历史耻辱柱上，一钉就钉了几百年。
朱贵和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王伦，左右坐着杜迁宋万。
水泊梁山第一代寨主白衣秀士王伦露面，天才小说家还没写他一句话，只写他坐着的一个动作，他的为人、格局、心胸已经出来了。
我们看后边的情节知道，晁盖和宋江做寨主后，对投奔梁山甚至捉上梁山的英雄，经常带着众人敲锣打鼓迎接到金沙滩，然后杀牛宰羊摆酒席款待。王伦明明知道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要到，他和杜迁宋万早就耳闻林冲的武林大名和他的不幸遭遇，他对待林冲的态度却傲慢得过分。林冲到了，他不仅没有迎到金沙滩，连聚义厅的门都没出，连站起来迎接的动作都没有，他就大模大样稳坐第一把交椅，好像他是等待朝臣的皇帝！
朱贵、林冲只能向前声喏，也就是大声地主动打招呼，王伦似乎也没回应，哑巴了？
朱贵说:“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朱贵的话虽然简单，但是很有分量，一是告诉王伦，林冲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投奔梁山？二是更重要的是，林冲受到你王伦的恩人柴大官人的敬重，柴大官人给他写了推荐信，让他上梁山入伙。
按说朱贵说这番话的后，王伦应该立即起身，请林冲入座，嘘寒问暖。这是普通人都会做的，身为秀才的王伦居然仍然既不让坐，也不问长问短，似乎呆了。
林冲只好自己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这才请林冲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这是冲着柴大官人的信，不得这这样做。
把三巡酒的同时，王伦心里已打起小算盘，寻思：我是个不及第的秀才，来这里落草，我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平常。如今添了这个人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柴进面上不好看也顾不得了。
     王伦安排筵宴，请林冲赴席，并不是欢迎宴，而是下逐客令。


将近席终，王伦叫小喽啰用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绸缎说:“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说:“三位头领容复: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说“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


水泊梁山明明是大寨，王伦偏说小寨，说怕误了林冲的前程。一个被朝廷通缉的罪犯，除了躲藏到绿林当中，还有什么前程可误？已经山穷水尽的林冲，平时十分要面子的林冲，只能厚着脸皮说明：我是靠柴大官人的面子来你们这个大寨入伙，你只要收下我，我一定以死相报。王伦仍然油盐不进，驱逐林冲。
朱贵说了一段话劝王伦，说得面面俱到，既说明我们是大寨，又说柴进推荐的人不要，对不起柴大官人，还说林冲有本事。朱贵想不到，正因为林冲有本事，王伦才不留他。朱贵是施耐庵着笔不多，却也很有神采的人物，他的绰号旱地忽律，忽律是什么？鳄鱼，水中霸王，它到陆地上能有多大作为？所以，朱贵虽然 懂事明理，他在王伦手下一直不受重用，后来大概因为他是王伦那个派系，他也一直是次要角色。
杜迁宋万也劝：不接纳林冲，江湖好汉要笑我们。王伦居然当面说对林冲“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真是强词夺理。林冲再次宣誓效忠，王伦进一步要林冲纳个投名状，也就是要下山杀一个人，将头献纳，我才接待你入伙。而且限三日期限，这分明故意刁难，林冲却不能不答应。
林冲纳到投名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