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鲁智深火烧瓦罐寺，真正的修善果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给大家品读《水浒传》。今天讲第六回《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这一回其实有两部分内容，第一部分的内容是写鲁智深在去往东京的路上，再次像第三回回末那两句诗“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他在赤松林相遇的史进的帮助下，杀了毁僧坏寺的恶和尚生铁佛崔道成和坏道人飞天夜叉丘小乙，火烧瓦罐寺。第二部分内容是鲁智深到达大相国寺，被派做“菜头”，管理大相国寺的菜园。
我们先看看，来自五台山活佛去处的鲁智深为什么要火烧瓦罐寺？
    第六回回前诗颇有点意思：
      
        萍踪浪迹入东京，行尽山林数十程。
        古刹今番经劫火，中原从此动刀兵。
        相国寺中重挂搭，种蔬园内且经营。
        自古白云无去住，几多变化任纵横。


这首诗凝练地概括鲁智深的经历，他从五台山到东京相国寺，走过山山水水，古老寺院遭遇大火，预示着神州大地将遭遇刀兵，鲁智深的人生像天上白云，独往独来，任意飘荡，变化纵横，但每次变化，都带来惊心动魄的故事。这首诗有个词要解释，挂搭：游方僧人止宿在寺院里，因为投宿时把衣钵挂在僧堂的钩子上，故叫“挂搭”。鲁智深刚到大相国寺挂搭，就去管菜园了。
第六回开头写：鲁智深从桃花山滚落下来，因为要尽早离开桃花山，既没好好吃饭，更没有快意饮酒，肚子空空、马不停蹄走五六十里，已经又饿又渴，他听到有凤铃的响声，判断不远处有寺院，可以挂搭，填饱肚子，就加快脚步。他走过几个山坡，看到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沿着山路走了大概半里，抬头看见一所大寺院。
我们随着鲁智深的视线看看这个寺院败落到什么程度：
第一个印象：山门年久失修。
山门长满苍苔，上面旧朱红牌额上四个金字“瓦罐之寺”暗淡模糊。
鲁智深不识字，但这四个字，是寺院的名称，必须叫读者知道，所以鲁智深眼里有了四字之形。这四个字之所以暗淡模糊，因为年久失修。
第二个印象：钟楼和大雄宝殿破败不堪。
鲁智深又走几十步，过了座石桥，再看那古寺，虽然规模很大，却钟楼倒塌，殿宇崩摧、经阁生碧藓。大雄宝殿，罗汉没了头，金刚折了臂，如来佛观世音的塑像布满野草，鸟雀在殿檐下筑巢，蜘蛛到处结网，狐狸野兔跑来跑去。
第三个印象：知客寮连门都没有。
鲁智深进寺，根据对文殊院印象，先奔知客寮，所谓知客寮，是寺院接待来客的地方。他进了知客寮，发现连大门都没有，四壁空空。这么破的知客寮当然不可能有接待宾客的迎客僧。
第四个印象：方丈颓败之极。
鲁智深想进方丈，也就是寺院主持的住处，看到满地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上尽是蜘蛛网。鲁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着，大叫:“过往僧人来投斋。”叫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答应。
第四个印象：厨房没有锅没有灶。
鲁智深到香积厨看，所谓香积厨是大型寺院的厨房，一般在大雄宝殿右边，是僧人的斋堂。鲁智深看到香积厨里面锅没了，灶塌了。没有人，更没有饭。
施耐庵好像当代电视台摄像师，他用了摇镜头，把这座大寺院，从山门到大雄宝殿，从方丈到厨房，一一给读者拍摄下来。鲁智深纳闷：“这个大寺，如何败落的恁地？”这也是读者很想知道的。你就是专门破坏，也不至于坏得如此全面、如此彻底吧？是什么人把这里弄成这个样子？
鲁智深把行李放到监斋使者下边，所谓监斋使者并不是某个僧人。而是寺院厨房供奉的神。鲁智深把包裹解下，提了禅杖，到处找，希望能找到人，找到饭。
他在厨房后面的小屋，找到几个面黄肌瘦的老和尚。老和尚听说他来自五台山，说:“你是活佛去处来的僧，我们合当斋你。怎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老和尚说，我们寺院原来是各方都来拜佛的大寺庙，因为被绰号生铁佛的和尚崔道成和绰号飞天夜叉的道人丘小乙霸占，众僧赶走，殿宇毁坏，他们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我们几个人老的走不动，只能在这里，我们没有饭吃。
鲁智深猛然闻得一阵饭香，到后边看，见一个土灶煮着粟米粥。鲁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现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老和尚赶紧把碗、碟、勺子，都抢过去，叫鲁智深没法吃粥。鲁智深肚子太饿，见了粥要吃，看到灶边有个破漆春台，人急智生，把禅杖倚了，拾把草，把春台的灰尘抹了，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春台一倒，也不怕烫手，直接用手捧粥吃。几个老和尚也饿极了，都来抢粥吃，被鲁智深一推一跤，倒的倒，走的走。鲁智深才吃几口，老和尚在旁边可怜兮兮地说:“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村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鲁智深虽然肚子很饿，听了这话，他就不吃了。他有大爱之心，明明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抢了老和尚几口粥，听到老和尚确实三天没吃饭，心里有愧，把粥撇下不吃。鲁智深他不吃就是不吃，你打死他，他也不会说一句“对不起”。鲁智深会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他却不会说一句道歉的话。当他特别瞧不起什么人时，他还会用关西土话骂人，像“撮鸟”、“直娘贼”，是他常用来骂人的话，意思多少有点像国骂“他妈的”。但他对这几个老和尚，没有一句骂辞，他惜老怜贫。
忽听到外面有人唱歌，鲁智深出来，见一个道人挑着担子，一头是肉和鱼，一头是酒，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悄悄地对鲁智深说:这便是飞天夜叉丘小乙!鲁智深提着禅杖悄悄跟上丘小乙，丘小乙没发现。他们走入方丈后墙，在绿槐树下放了张桌子，摆着酒杯、筷子、碗碟，当中坐个面貌凶恶的胖和尚，旁边坐个年轻妇人。道人把竹篮放下，也坐下。鲁智深走到他们面前，和尚吃了一惊，先客气地让坐，马上编出一套说辞：是廊下那些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把寺废了。小僧是新来住持，正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这位妇人是来借米，看她家长面子，取酒相待，只是表示敬意。鲁智深这个人天真烂漫，对这番鬼话信以为真，他出来责备几个老和尚，老和尚说：休听他说，他们养个妇女，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他是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没有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不信，再走一遭。鲁智深倒提禅杖回去，角门早关了。他一脚踢开，抢入里面，生铁佛崔道成拿朴刀来砍他，两人斗了十四五个回合。崔道成已经只能遮栏躲闪，快要抵当不住。丘道人从鲁智深背后拿了朴刀，挥向鲁智深，鲁智深好像背后都长眼，他发现了，他和两人又斗了十回合，看看不能取胜，鲁智深卖个破绽，拖了禅杖就走。一僧一道赶到石桥，坐阑干上，不再追赶。
很奇怪！鲁智深三拳能打死镇关西，为什么斗不过区区两个野僧蛮道？施耐庵的解释是：鲁智深刚走了几十里路，肚里又无食，他就主动撤了。其实，我觉得小说家有更深层的考虑，他就是要让鲁智深暂时落败，安排史进登场。
鲁智深走了二里，寻思: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一边想着一边信步再望前走，见一个大林子都是赤松树，树影里有一个人探头探脑，看到鲁智深后吐了口唾沫，缩回去了。鲁智深猜想松林里的这个拦路抢劫的强人在等买卖，见我是个和尚，认为不利市，吐口唾沫，走进松林去了。鲁智深想：“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那厮衣裳当酒吃。”
鲁智深和赤松林的大汉三言两语做了一番对答，鲁智深用禅杖，那汉子用朴刀，刚要博斗，那汉子问：“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话还没说完，鲁智深说:“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两个斗了十数合，那个大汉暗暗喝采:“好个莽和尚!”大声叫道:“少歇，我有话说。”两个人跳出圈子外，那汉子便问:“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鲁智深说完姓名，那大汉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说道:“认得史进么?”鲁智深也笑了:“原来是史大郎。”两个再剪拂。请注意这个细节很有趣，在桃花村打麦场，李忠向鲁智深剪拂，也就是绿林好汉避讳说的“下拜”，鲁智深并没有同他两个再剪拂，这说明，在鲁智深心目中，史大郎和李忠不是一个等级的朋友。
两个人林子里坐定。史进说，他离了渭州，到延州寻师父王进，寻不着。回北京住了些日子，盘缠使尽，刚才在赤松林是想找些盘缠。问：“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把他原来的情况叙述一遍。史进拿出干肉烧饼给鲁智深吃。两个人吃饱了，各拿器械，同回瓦罐寺。
崔道成、丘小乙还在桥上坐着。鲁智深大喝一声:“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鲁智深有史进帮忙更加胆壮，而且他吃饱了，精神气力都使出来。崔道成渐渐敌不过，想逃。丘道人仗着朴刀想来协助他。史进从树林里跳出来,挺着朴刀战丘小乙。四个人两对厮杀，“铁禅杖飞一条玉蟒，锋朴刀迸万道霞光。”鲁智深一禅杖，把生铁佛打下桥。史进见道人想逃，劈面一刀，道人倒在一边,史进上去补一刀，两个强徒，化南柯一梦。鲁智深、史进把两个尸首撺到涧里，这一僧一道，把如此宏大庄严的寺庙糟蹋得惨不忍睹，也真是死有余辜。鲁智深和史进再打进寺，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强人。他们看到香积厨下，几个老和尚吊死了，为什么？这几个老和尚看到鲁智深输了，怕崔道成、丘小乙来杀他们，都吊死了。再看那个掳来的妇人也投井而死。他们两个人寻到里面有八九间小屋，鲁智深的包裹已拿在这里，还未曾打开。智深说:“既有了包裹，依原背了。” 史进打开床上三四包衣服，包了些金银，他们又寻到厨房，见有酒有肉，两个人坐下吃饱。灶前缚两个火把点着，先烧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来佛殿下后檐点着，烧起来。凑巧风紧，四下火都着了。这，就是回目上的鲁智深火烧瓦罐寺。
对鲁智深火烧瓦罐寺，研究者有些不同看法，有的认为，既然鲁智深已经杀了恶和尚和坏道士，为什么还要烧寺？我倒觉得鲁智深烧寺，很可能倒是出于慈悲之心，那几个面黄肌瘦的老和尚怕生铁佛来找他们，都吊死了，如果鲁智深和史进这么扔崩一走，那几个可怜的老和尚遗体肯定得被野狗饿狼吃掉，那就不如帮他们火化升天算了。
鲁智深和史进夜里赶路，早上看到一家小酒店。叫店家做饭，两人吃肉喝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鲁智深听史进说要回少华山投奔朱武等入伙，打开包裹，取些金银给史进。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出店门，离村镇，到三岔路口，史进拜辞智深，各奔东西。
鲁智深很快要进入大相国寺，开始他为林冲两肋插刀的更精彩故事。
我在山东大学教了三十年《水浒传》，我给学生重点分析的水浒人物是：宋江、鲁智深、武松。当我自己还是中学生时读《水浒传》，我真正喜爱，也可以说从心底喜爱的水浒人物只有两个：鲁智深和燕青。我特别喜爱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这些情节，百看不厌，也非常喜爱施耐庵给鲁智深安排的最后结局，鲁智深在擒方腊后，在钱塘江涛声中圆寂。钱塘江潮，这是只有中国才有的大自然奇观美景，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汹涌澎湃，气势非凡，施耐庵用钱塘江潮比喻可能是他最心爱的水浒人物鲁智深。鲁智深圆寂前留下的偈子最后两句“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鲁智深是冲击黑暗社会的钱塘江潮，潮水般纯净，却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偈子前两句说：“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平生不修善果”是反讽，鲁智深不像普通和尚，靠吃斋念佛苦修善果，他喝酒，他吃肉，他杀人放火，但是他最能修善果，他用禅杖戒刀除暴安良、救苦救难，是真正的大侠、活佛，他即便杀人放火，他也是在修善果。鲁智深火烧瓦罐寺是典型的杀人放火，也是真正的修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