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如此熟悉馒头。北方不必说,馒头通常用来当主食,有时也和馍混着叫。南方常把带馅的包子叫馒头,而这馅又衍生出许多花样。江南的小笼包红到欧美,香港的叉烧包成为经典电影的灵感,台湾的刈包由于外形像钱包而被视为吉祥之物。
据说馒头是诸葛亮发明的——《三国演义》作者也不吝笔墨地描绘了这个故事。夜半亲祭、鬼魂随风而散的一幕,颇具画面感。整段文字围绕诸葛亮的选择,凸显了他的悲悯之心。然而,这个说法可靠吗?
中国人对馒头如此陌生。网上关于馒头的科普文引用文献时,往往错漏百出。馒头的分类与叫法更是相当混乱,南北文化差异往往成为舆论场上的热门争议话题。本文就来聊聊关于馒头的几个重要问题。
馒头是诸葛亮的发明?
魏晋时期的史料表明,诸葛亮深具发明才华,创制了木牛流马,改良了连弩。但是,没有魏晋史料提到馒头和他有关。
那么,此传说到底源自何处?清人沈自南撰《艺林汇考》,有两处引用材料与此相关,分别是明代中期《七修类稿》:
馒头,蛮地以人头祭神,诸葛之征孟获,命以麫包肉为人头以祭,谓之“蛮头”,今讹而为“馒头”也。
与唐代《因话录》:
馒头本是蜀馔,世传以为诸葛亮征南时,以肉麫像人头,而为之流传作“馒”字,不知当时音义如何,适以欺瞒同音。孔明与马谡谋征南,有攻心心战之说,至伐孟获,熟视营障,七纵而七擒之。岂于事物间有欺瞒之举,特世俗释之如此耳?
莫非早至唐代,诸葛亮发明馒头的传说已经出现?查《因话录》,并无《艺林汇考》引用的文字,不知沈氏从何辑录而来。倒是元末《说郛》有类似文字:
馒头本是蜀馔,世传以为诸葛亮征南时,其俗以人首祀神。孔明欲止其杀,教以肉麫二像人头,而为之流传作“馒”字……
另一种常见观点是,《事物纪原》是此传说可考的最早出处:
稗官小说云:昔诸葛武侯之征孟获,人曰蛮地多邪术,须祷于神,假阴兵一以助之。然蛮俗必杀人,以其首祭之,神则向之,为出兵也。武侯不从,因杂用羊豕之肉,而包之以面,象人头以祠,神亦向焉,而为出兵。后人由此为馒头……则馒头疑自武侯始也。
该书据称是北宋元丰间高承所撰。《中兴馆阁书目》记载《事物纪原》为十卷共二百十七事,但八十年后陈振孙见到的版本是二十卷,且多出数百事。陈氏认为是“后人广之耳”。曹操嫌憎“耳”字,因为它“非佳语”,杨树达释义称“‘耳’为仅可而未足之词”,即罢了、而已,暗指不如人意。看来,陈振孙对后人冒名增加的条目不甚满意。
明代《事物纪原》刊本变回十卷,却增至一千七百六十五事。《四库全书》编者据此认为“盖后来又有所增益,非复宋本之旧”。也即今人见到的《事物纪原》不是高承原本,也不是陈振孙所见版本,从北宋到明中期,屡经扩充。所以,尽管《事物纪原》中有“馒头疑自武侯始”的记载,但这记载的断代存疑。
总之,诸葛亮发明馒头的说法出处,最早也只能推至宋元间而已,这离诸葛亮的时代已经一千年左右,且本身又明言是“稗官小说”。所以大概率是后人附会,不足采信。
战国起,磨的普及推动小麦从粒食转向粉食,汉时以“饼”字通称面食。“画饼充饥”“傅粉何郎”,都是曹魏出现的与饼有关的典故。
魏人缪袭作《祭仪》,称“夏祀以蒸饼”,蒸饼可以用来祭祀,是高级食物。西晋高官何曾生活铺张,“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不仅吃奢侈的蒸饼,还非要蒸出十字裂纹——孙机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指出,这“和现代北京地区说的开花馒头差不多”。暴君石虎学了何曾的做派,“好食蒸饼,常以干枣胡桃瓤为心蒸之,使坼裂方食”。馒头有馅,且主要用来祭祀,只有位高权重者才有机会享用。
学者多认为蒸饼即馒头。高启安指出,蒸饼表意、馒头表音。他提出“馒头”和“馎饦”、“餢飳”都是音译,体现了古波斯语的“小麦粉”传入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的变音。他也指出早期没有“饅”字,约到唐代才出现。这符合外来食物传入中原后的定名规律:以“食”或“麦”的义符偏旁加在音符边上来称谓。
此外高启安发现,佛经中提到曼提罗饼、曼坻罗饼;作家周文翰则指出印度至今仍保存一种超过2000年历史的食物modak,外观类似包子。按,唐韦巨源《烧尾宴食单》提到的婆罗门轻高面,很可能即是modak、曼提罗饼。也许汉魏时波斯和印度以面包馅的食品由丝路传入中国,再经变烤为蒸的本地化改制,唐宋后译名逐渐向馒头统一。
如此看来,虽然馒头不见得由诸葛亮本人发明,但作为祭品浮现在蜀汉,倒不违悖逻辑。
无馅与有馅
宋代,馒头的记载陡增。宋初《清异录》提及御膳“玉尖面”,外观很像市面上的“出尖馒头”,却选用肥熊精鹿为内馅,颇受皇帝青睐。南宋《燕翼诒谋录》记载:
值仁宗皇帝诞生之日,真宗皇帝喜甚……出包子以赐臣下,其中皆金珠也。
馒头这时有了新名字“包子”,顾名思义,是因为它有馅。《朱子语类》说:
只吃些皮,元不曾吃馅,谓之知馒头之味可乎?
《鹤林玉露》记载:
有士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对曰:“妾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
以上两例也证明,宋时馒头有馅、包子即为馒头。
以熊肉、鹿肉乃至珠宝为馅的馒头,不能视为常例;唐宋以降,馒头逐渐日常化,成为普通人唾手可得的美食。南宋初的《东京梦华录》还只是笼统地提及汴梁城中“诸色包子”,南宋末的《梦粱录》则是细数临安市场上花样繁多的馒头,光是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吴自牧报菜名不计繁冗,近乎偏执,这恐怕不单纯是恋物,更是因为看到了繁盛背后的脆弱。
南宋亡了,改名杭州的临安市面依旧繁华。杭人林净因东渡,将馒头传去日本,演化至今。西湖孤山脚下有净因亭及碑,纪念这位馒头文化的传播者。现在日语“饅頭”专指豆沙馅的和菓子,外表精巧,口味甜美,很适合表达情意和婚礼祝福。至于猪肉馅的被称作“中華饅”“肉饅”“豚饅”,在日本普及还不到百年。
此外,日本有店家应顾客要求研发出“没有馅的饅頭”,结果大受欢迎,顾客表示“直接吃就超好吃,蓬松、香甜、超级舒服……”消息传到华语圈,网友大感震惊:这不就是最基本款的馒头吗?当代人忘记了即使在中国,馒头也曾经历从有馅到无馅的过程。
南北大不同
林净因的时代,馒头都是有馅的。无馅的不叫馒头,叫炊饼,因避宋仁宗讳,由蒸饼改称而来。北宋《苕溪渔隐丛话》说“春秋炊饼,夏冷淘,冬馒头”,说明炊饼和馒头已经分化。元代《庶斋老学丛谈》记某知县取炊饼令嫌犯“咬而莫断”,对比齿痕,捉到真凶——无馅者实心,更适合咬而莫断,若有馅则多此一举。
《水浒传》中,武大郎炊饼无馅;同书又多次提到“馒头”:武松进了孙二娘的黑店,先问“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后在肉馅内吃到阴毛,更质疑“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宋江也提及江湖传言,“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人肉狗肉暂且不论,至少在水浒世界里,炊饼无馅,馒头有馅。
炊饼之名后来失传。无馅者没了名字,只好也用馒头来称呼。清初《正字通》正式出现无馅馒头的记载:“或有馅,或无馅,烝食者谓之馒头。”
为了区分有馅者和无馅者,北方人把馒头的别名“包子”借来,专指有馅馒头。南方吴越等地则仍保留了古称,至今把有馅者也称为馒头,如肉馒头、菜馒头、洗沙馒头等。
这种南北分化其实是较晚近的产物。
元代《饮膳正要》作者是北方人,书中所记馒头却都有馅,如以“鹿妳肪、羊尾子、生姜、陈皮”拌调料为馅。而清末民初的《清稗类钞》对馒头和包子的定义已和今天一致:“馒头……无馅,食时肴佐之”“南方之所谓馒头者……实为包子”。
《清稗类钞》作者徐珂是杭县人,又曾旅居京津,故而深知这种差异。书中有一道食谱:将山药、粳米粉、白糖研和,用湿手捏成坯,“内包以豆沙或枣泥之馅”,蒸制而成。
徐珂明知有馅者北方叫包子,但对这道点心,他依旧按家乡的叫法,称其为“山药馒头”。
而他的同乡对无馅者亦称馒头:袁枚《子不语》里一则怪谈提到“人血蘸馒头可医瘵疾”,后来鲁迅据此创作《药》,人血馒头的典故自此家喻户晓。
电影《无极》以馒头作引子,勾出连番大战;其实元杂剧《庞涓夜走马陵道》也可算是“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孙膑装疯避祸,在馒头和秽物中忍辱选后者吃下,最后成功复仇。
唐初王梵志打趣,把坟墓比作土馒头,千年后曹雪芹仍在引用。人肉馒头、人血馒头、引发血案的馒头,还有土馒头……明明早已从祭品转型成平民日常美食,馒头在中国人意识的幽深处,还是容易和死亡扯上关系。
诸葛亮为安抚亡灵而发明馒头的传说经久不息,或许也有此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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