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林冲夫妇生离死别，令人潸然泪下的场景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给大家品读《水浒传》。今天继续讲《水浒传》第八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我们看看林冲发配，要离开东京时为什么坚持要写休书？他和林娘子如何生离死别。

林冲被开封府尹断配沧州，他的岳父张教头还有几位邻居，把林冲和两个押送公人接到州桥下的酒店，张教头拿出银子给押送公人董超薛霸，大约他还想对林冲嘱咐一番话。

想不到，林冲却对张教头说出这样一番话：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

联系前后章节发现，林冲这段非常简短的告白至少说明四个问题：

其一，林冲是“先立业后成家”，鲁智深看到林冲时，三十四五年纪，现在我们才知道，他才结婚三年，这说明林冲年轻时一心练武功，终于做出一番成就，成为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他年过三十，才结婚。

其二，林娘子比林冲年轻得多，当时女性出嫁常是“二八之年”，林娘子婚后三年，可能才二十岁左右，她天生丽质又没有生育，在高衙内眼中，林娘子是个少女般美貌佳人，又总是弄不到手，高衙内馋涎欲滴才得相思病。

其三，林冲和妻子是恩爱夫妻，但是他们没有子女。如果林娘子有子女，林冲被发配，她守着子女等丈夫回来，很合理，也必须那样做，而林娘子没有子女，她r仍然像望夫石一样要苦守成了罪犯的丈夫，林娘子的爱情多么赤诚，何等忠贞。

其四，林冲写休书，因为他爱妻子，不想让妻子耽误青春，他是因为挚爱才写休书，林冲的心在滴血。“林冲斩头沥血，见机生智，令人泪落”（金圣叹语）。但是林冲写休书，更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高俅进一步迫害。不写休书，他“心去不稳”，写了休书，他“去的心稳”，两次出现“心稳”，就是自己不受迫害了心神宁静。林冲就没有设身处地替妻子想一想，如果林娘子接受他的休书，再被高衙内俘获，她将来会过什么样地狱般的日子？

林冲的岳父张教头这样回答：

“林冲，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明日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够。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

张教头是一个比林冲有担当的正人君子！他保护女儿、救助女婿，“都在老汉身上！”他充分理解女婿的处境，像爱护亲生儿子一样爱护女婿，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女儿。林冲走了，他立即把林娘子接回娘家，高衙内想见她也没门！林冲，你只管放心去沧州，四时八节你需要什么东西，自然是老泰山负责给你送！

林冲和张教头对话，十分感人，也特别符合两个人的身份、处境、环境。金圣叹认为；“一路翁婿往复，凄凄恻恻，《祭十二郎文》《琵琶行》兼有之。”形容这一段写得特别动人特别感人。

最后翁婿各来一番斩钉截铁：

林冲说；泰山不答应我休妻，我能挣扎回来，也不与娘子完聚！

张教头说：权且由你写下（休书），我只不把女儿嫁人！

林冲一定要休妻，张教头一定要保护女儿等林冲回来！

读到这个地方，我们当然也同情忍痛休妻的林冲，但又觉得林冲这样做，实际上是拱手把爱妻让给高衙内，这样做是为了换取自己人身安全的懦夫行为。我们会更敬佩柔情如水又铁骨铮铮的张教头。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冲经过这番磨难已经识了时务，他当着邻居的面休妻，就是要把休妻信息传递出去，林冲已经和妻子一拍两散，高衙内你就不要再把我当成障碍，高太尉你也可以放过我。而张教头却不懂得也不想识什么时务，试想，高太尉位居台阁，如果张教头接受林冲休妻，再接受高衙内做女婿，他岂不跟朝廷大员成了亲家，在社会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张教头绝对不趋炎附势，他就是要珍惜女婿，就是要保护女儿，就是要维护他们的爱情和家庭，就是给林冲护好一个完全的家，不管三年五年，等他回来。即使林冲不回来，张教头也对女儿负责到底。张教头是慈父、好岳父，更是堂堂正正、正气凛然的男子汉大丈夫。

小说家的布局非常妙，林冲和岳父做这番对话时，邻居在场，林娘子不在场。邻居在场，既是现场证人，又说明林家和邻居关系很好，不像陆谦，林冲把他家打得粉碎，邻居哪个也不出来管。而林娘子如果在场，就可能寻死觅活，翁婿之间的话就讲不了那么通透。

林冲口述，找人写下休书，按了手模之后，林娘子哭天号地而来。接着林冲和林娘子来了一场令人潸然泪下的生离死别，他们从此只能在梦中相见，也确实就是生离死别：

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那妇人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林冲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将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那妇人听得说，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倒，声绝在地。

《水浒传》是英雄传奇，施耐庵很少笔歌墨舞写女性，唯独在林娘子听说丈夫休妻昏倒之后，他写了篇颂词：

荆山玉损，可惜数十年结发成亲;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花容倒卧，有如西苑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夜春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

这里有几个词需要解释：荆山玉：即和氏璧。《韩非子•和氏》记载，楚人卞和在山中得到块玉璞，先后献给楚厉王和楚武王。玉工认为是石头，卞和被刖去双脚。后来献给楚文王，文王让玉工剖开玉璞，得到著名的和氏璧，价值连城。这个地方借用珍贵的和氏玉比喻林娘子的体态和为人。宝鉴：镜子。宝鉴花残，指镜子破了，夫妻分离。东君：司春之神。吹折江梅：用傲霜雪的梅花被吹折，比喻林娘子晕倒的形象，而且暗喻她和林冲的婚姻。

《水浒传》动不动出现奸夫淫妇杀害丈夫，林娘子几乎是唯一一个美丽贤惠、夫妻和美的人物，真如桂枝一芳、荆山片玉。林娘子是水浒故事当中少有的既美丽且贤惠的女性，正因为她美丽贤惠，她的丈夫却被逼上梁山。如果她不是美貌过人，高衙内不会对她垂涎三尺；如果她不是贤惠，不是守身如玉，她如果 不是坚拒高衙内，高俅也不会下毒手必须害死林冲。所以，美丽和贤惠成了“有罪的”，这叫什么世道！《水浒传》很少写儿女情长，但是林冲发配时与林娘子的“死别”特别感人。林冲为了爱妻子选择写休书，林娘子誓死不从。后来在林冲回乡无望、高衙内一再逼婚时，林娘子以死保住爱情和清白。当年梅兰芳亲传弟子杜近芳演电影《野猪林》里边的林娘子特别出彩。

   读到张教头和林娘子送别林冲，可能疑惑：林冲的结义兄长鲁智深哪儿去了？

   鲁智深不会干诗人墨客式长亭送别，他在为林冲的安全办切切实实的大事，这正是小说家的高明之处，明写张教头和林娘子送别林冲同时，暗写鲁智深成了福尔摩斯，睁大眼睛监督高俅一伙对林冲下一步的迫害，鲁智深是林冲掉进高俅陷阱后第三个吉星，更重要的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