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突然的诀别》

《人生第一次突然的诀别》

00:00
11:59
《人生第一次突然的诀别》
——马伯庸 2024.3.28

马小烦昨天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突然的诀别。

还好,不是和人,也不是和小动物,而是一家日式拉面小店。但对他来说,伤心程度并无不同。

马小烦上小学之后,我们搬到了现在住的小区。这个小区对面有一个商场,那家拉面店就在一层临街的位置,出了小区过马路就到。

我们第一次来吃,是因为马小烦报名了一家足球俱乐部,第一次训练就累得臭死,饥肠辘辘,他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嗷嗷待哺。出租车停下的位置,恰好就在这家店门口,小东西累得一步都不肯多走,我们就直接推门进去。

小店的装潢没什么特色,屋子也不宽敞。店里除了寻常的豚骨或味噌拉面之外,菜单上还有一款鸡汤盐味拉面。恰好我刚读到贾平凹写耀县盐汤面的文章,馋的不得了,觉得“盐汤面”、“盐拉面”差别不大,于是点了两碗。

面端上来之后我尝了一口,很失望。这盐拉面用的是鸡汤,汤头倒是很清澈,只用盐来调味,上面飘着碎青葱、笋干和豆芽,口味往好了说是清淡,对我来说太过寡淡。我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耳边传来一阵“吸溜吸溜”声,这声音丝滑而酣畅,一波接着一波,如海浪拍岸接连不断。

还没等我说话,马小烦重重把身子往后一靠,嘴里发出无比满足的呻吟。他面前的碗已经空了,连汤都只剩一点渣渣。

“好吃吗?” 我问他。他双眼迷离地点点头,几乎要睡过去。

大概因为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导致这一次的雏鸟效应极为显著。从那次之后,每次足球训练完,他都必须要去吃一次鸡汤盐拉面。从来不腻,每次总是吸溜吸溜一口气吃完。

久而久之,来这家店里点一碗鸡汤盐拉面,已经变成我们家的一种仪式。

有一次马小烦随队去外地集训七天,那是他第一次独立离家外出。我跟我媳妇过了两天没人打扰的神仙日子后,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不断翻阅球队家长群有无新照片,或者查看他的手表定位在哪儿。后来我说,咱们去吃一碗鸡汤盐拉面吧。

虽然我俩并不爱吃这一口,但热气腾腾的拉面端上来的一瞬间,耳边就不由自主地响起熟悉的“吸溜吸溜”声,说来也怪,内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就这么吃了五年,直到昨天。马小烦训练回来,和我们轻车熟路地走到小店门口,却愕然发现大门紧闭,里面黑漆漆的。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说本店因租约到期,即日起关闭。

我们大惊,上周我们刚刚去吃过,小店还没有任何关门迹象,怎么突然就关闭了?我抱着一线希望,仔细去读闭店通知,上面没说搬去什么地方,也没说什么原因,就那么简简单单一行淡漠的字。

不像美食故事里食客与老板会有情谊,我们与店里任何一个服务员都不熟,更没有老板或厨子的联系方式。所以我无从得知,这家店到底发生了什么,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关了。

我告诉马小烦,他脸色大变,冲过去自己读了又读,才确认不是我开的恶劣玩笑。五年级的他,已有足够的常识意识到:这一次闭店,大概率将是永别。他从此再也无法坐在自己最喜欢的位子上,一边看着墙上电视播放的柯南,一边吸溜吸溜地吃着盐味拉面了。伴随了五年的鸡汤味道,将永永远远在他的生活中消失。

我们赶紧带着马小烦去了他第二喜欢的烤肉店,咬着牙点了一份贵到不敢记名字的牛排。但他无动于衷,面对着烤肉架子上滋滋冒起的油花,下巴一直在抖。马小烦已是个半大孩子,他身体里成熟的那部分,知道这只是一件小事,不至于要哭;可仍是孩子的那部分,却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两条眉毛倒趴下来,像两只想要接住眼泪的手。

我没有过多打扰他。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诀别,我太熟悉了。

我在六岁的时候,和父母生活在朝阳附近一个叫半拉山的小地方,那里有一个电力修造厂。每天早上,我会爬到窗台看向不远处的工厂食堂。如果看到烟囱冒烟,我就会摇醒父母,说“烟烟了!烟烟了!”我爸就会百般不情愿地爬起来,披上衣服,打回一桶豆浆和三根又大又蓬松的油条。油条掐成小段,泡在豆浆里,我会等到吸饱着汁水,一整个放到嘴里,咬下去浆水四溢,带着浓浓油香冲刷整个口腔。汁水吸得差不多了,再去嚼暄乎的面团,一古脑咽下去,整个人真想钻回暖和的被窝,继续睡觉。

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以至于我对烟囱冒烟这个意象,永远带有幸福感。后来我上小学转回赤峰。在临走的那一天,我一如既往地趴在玻璃上,最后一次望向烟囱,吃完油条泡豆浆,然后跟着爸妈离开。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这个景象,也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油条。多年之后我特意回了一趟半拉山,工厂早就搬迁了,那个带烟囱的食堂自然也被拆毁无踪,连我当时居住的职工楼都没了。重温旧梦,终不可见,终究只能蜷缩在记忆深处。

后来类似的场景,我经历了很多次。得以明白世间万物,成住坏空,所熟悉的事物与人,大部分都是这样突然消失,从此永别。就像契诃夫《草原》结尾里那样写的那样。小叶戈鲁什卡告别家乡,前去外地求学。大人把他送到学校门口,然后告别:“伊万·伊万内奇摇着弯柄的手杖,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摇着长木杖,刚刚转过弯去。叶戈鲁什卡这才感到:这以前他所熟悉的一切东西随着这两个人一齐像烟似地永远消失了。”

我把这些话讲给马小烦听,他暂时还听不懂。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他会明白。这种开悟并不涉及智慧,只与时间有关。

小店的关闭,是他关于诀别的第一课。

吃完饭回到家,马小烦整个人恹恹的,萎靡不振,仿佛身体里有一部分情绪,随着那家店一起关闭了。媳妇看了心疼,说先别写作业了,自己玩一会儿吧。我说对,让他学会自我调节情绪,给他点疗伤的时间。

于是他恹恹地打开电脑,恹恹地开始玩《异星工厂》;过了一会儿,他退出来,又开始恹恹地玩《我的世界》;发现我们不敢打扰他,恹恹地又玩了一会儿《植物大战僵尸》,然后发现,只要保持恹恹的状态,我们就不敢打扰,于是又恹恹地看起搞笑视频,中途愚蠢地哈哈大笑,不小心打破了恹恹结界,被妈妈拎回到卧室去乖乖学习。

这是他关于诀别的第二课。

学会用自己的负面情绪谋求利益固然很好,但不能太过。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Tigerdiego

    清风读书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