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调查(一)-8

第一部分 调查(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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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2016年10月至11月

第一批在“加尔夫”局总部拍下的照片材料的翻译很快就完成了。拉娜在创造着奇迹。她一般会在每天晚上结束一天工作之后把译稿发送给我。除了这项关于希特勒的调查,她还继续着俄罗斯媒体的发稿工作。我已经回到法国,把翻译好的文章按照主题和日期分了类。一部分内容十分隐晦,官腔浓重的句子当中充斥着大量不认识的人名和不明所以的首字母缩写。俄罗斯的调查员似乎对诗意和美感不屑一顾,工作内容只需具备效率和精确即可。这是我最先收到的其中一份文件:

绝密

致斯大林同志

致莫洛托夫同志

1945年6月16日,苏联人民内务委员部在702/b号文件中向您和斯大林同志呈交了从柏林谢罗夫同志处收到的公文副本,文件为希特勒和戈培尔部分随从部下的审讯内容,主要包括对希特勒和戈培尔在柏林最后时光的情况汇报。其余的文件副本为对希特勒和戈培尔夫妇尸体法医检测报告的描述和证明。

内容清晰明了:既不缺少那些显赫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名字,如斯大林、希特勒和戈培尔;也不缺少人民内务委员部(NKVD)和苏联(USSR)的缩写。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其他同样令人震撼的名字和缩写,像是从一段被诅咒的过去中突然跳出来的幽灵,马上就要在持续几个月的调查中反复纠缠拉娜和我了。比如德国的希姆莱、党卫军、戈林、德意志第三帝国……以及苏联的贝利亚、莫洛托夫、苏联红军、朱可夫……

除了这些报告,我们还收集了一系列带有注解的照片和一些素描图画,其中包括希特勒的地堡。图画是由一些党卫军俘虏在苏联特别机构的要求下用铅笔画成。这些党卫军俘虏都是纳粹元首最贴身的圈子成员。这么做是为了弄清楚纳粹敌军如何在自己的防空掩体里安排生活。一切坐标都被精确地标记出来。纳粹独裁者的卧室、埃娃·布劳恩的卧室和浴室、会议室、厕所……

纳粹元首地堡的地图,党卫军俘虏罗胡斯·米施在苏联调查人员的要求下画制而成。(“加尔夫”局档案)

在“加尔夫”局收集的众多材料中有十几页的德语内容。这是一部分纳粹罪犯的审讯内容,直接用德语手写转录的。苏联红军的打字机通常会配备西里尔字母。幸运的是,苏联翻译员的字迹还是很容易辨认的。除非遇到极端特别的情况,比如拼写的字母长得像苍蝇腿,又或是有数不清的删改痕迹。这些挑战分辨极限的书写令我请来的德法翻译十分头痛。第一个最终放弃,第二个则要求我以后有类似的工作千万不要找他。不过,他们的竭力译解也并非徒劳无功:多亏他们,我才能够将这一块拼图成功地放进俄罗斯档案构成的希特勒之谜当中。这篇“苍蝇腿”是名叫埃里克·林斯的审讯报告。林斯特别提到上级要求他转达元首去世消息的时间:“我们发的最后一封无线电报是4月30日下午将近5点15分。传令的官员为了让我们立即了解消息内容,这么对我说道,这条电报的开头就写:‘元首已去世!’”

如果林斯说的是真的,那这就暗示着,德国独裁者的死是在1945年4月30日下午5点15分之前发生的。但是他难道没有向苏联调查人员撒谎吗?苏联方面还是假定他没有说真话。对于一名称职的间谍来说,怀疑是一切工作的基础。这会让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获得一定的帮助,从而一步步坚定自己内心的想法。于是,要怀疑敌人,怀疑他们所说的话,包括酷刑之下得到的证词。然而,这种习惯性的态度却扰乱了调查的进展,并且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的工作。我眼前这些文章涉及近十二个月,一直到1946年年中。就这样,在1945年5月2日柏林沦陷近一年之后,负责希特勒档案的那些官员始终都没能让他们的调查取得最终结果。于是,他们向苏联内政部部长申请延缓调查时限,同时还要求从苏联监狱向柏林押送一部分德国战犯。希望可以重新勾勒出希特勒生命最后时刻的一些现场状况。

1946年4月10日

绝密

致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谢尔盖·克鲁格洛夫同志在关于希特勒于1945年4月30日失踪的情况调查人员中,目前布提尔卡(莫斯科,作者注)监狱里关押有:……

接着是一张长长的纳粹犯人名单,随后文件中继续写道:

在对这些人员审讯的过程中,除了我们指出的一些关于希特勒自杀版本相互矛盾的地方,还有一些揭露出来的事实需要留待现场进行细节确认。

就此,我们认为应当进行如下安排:

将所有牵涉该事件的被捕人员押送柏林。

……

给执行团队下令在一个月期限内调查希特勒失踪的所有周边情况,并向苏联内政部递交报告。

指派波切科夫中将负责安排犯人的押解护送工作,并在到达布列斯特市(今位于白俄罗斯,作者注)之前为押解犯人提供特用车厢。从布列斯特到柏林的犯人押解护送,将由柏林方面的执行人员完成。

关于对事件物证和发生地点的研究,须由向柏林方面派遣的苏联内政部守卫队总部认可且具备资质的犯罪学家奥斯波夫同志进行。

信函最后由两位驻柏林的苏联将军落笔签署。

1946年4月。为什么关于希特勒的调查持续了这么久的时间?在地堡究竟发生了什么?苏联人花费如此一番心力寻找这个错过的真相。只是,比起其他任何一支盟军队伍(美国人、英国人,还有法国人)更甚的是,苏联军队在柏林沦陷时在希特勒的地堡中逮捕了数百名直接证人。这些目击者都受到了看守狱卒的粗鲁对待。这种渴望解开谜团的力度,我在大量的报告和审讯材料中都或多或少地察觉到。无休止地重复同样的问题和同样的威胁。为什么就不能接受面前的现实呢?为什么斯大林和他的拥戴者不承认这些囚犯是真诚的?我倒是真把自己当作一个糟糕的苏联秘密警察了。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可以从希特勒的两个亲信的审讯中一览无余。

第一个名叫汉斯·霍夫贝克,是名士官;另一个叫奥托·京舍,是名党卫军军官。

对霍夫贝克的提问:当时你在哪里,1945年4月30日你又做了些什么?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希特勒自尽的那天?

霍夫贝克的回答:1945年4月30日,国务委员霍格勒长官指派我担任一个九人组队伍的队长,在地堡的安全通道岗执行任务。

对霍夫贝克的提问:你当时看见了什么?

霍夫贝克的回答:将近下午2点,或者更晚些时候,我走近时看到好几个人……他们带着一些很沉的东西,全都用布包裹着。我立即想到是阿道夫·希特勒自尽了,因为我看到盖布的一侧露出黑色的裤子和一双黑鞋。……随后,京舍喊道:“所有人都到外面!他们留下!”我不能确认是不是京舍抬着第二具尸体。另外三名队员迅速跑开,我留在了门旁边,在距离安全出口大约一到两米的地方看到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我看到黑色的裤子和一双黑鞋,另一具(右边的那具),看到蓝色长裙、一双袜子以及深棕色的鞋子,但我也不能完全确定。……尸体上被京舍浇洒上汽油,有人从安全出口给他拿了火来。最后的告别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顶多就五到十分钟而已,因为当时有一阵猛烈的炮击。……

对京舍的提问:你对霍夫贝克的证词怎么看?

京舍的回答:不是将近下午2点,而是在4点刚过一会儿,当时尸体正经由安全出口运出地堡。……我没有帮助运送阿道夫·希特勒的尸体,但我随后就和希特勒夫人的尸体一起穿过安全出口到了外面。阿道夫·希特勒的尸体是被我在之前庭审时提到的那些人抬出去的……

对霍夫贝克的提问:你对刚才听到的京舍的证词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霍夫贝克的回答:我对刚才听到的京舍的证词没什么要反驳的。……我应当说,我之前的证词可能会包含一些不准确的地方,要知道这些出乎意料的事件确实让我感到有些张皇无措。

证词的不准确可把调查员们折磨苦了。囚犯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吗?极其可能就是如此。千万不要忘记,对于这些纳粹分子来说,共产党人可是极恶的典范(仅次于犹太人,当然这是希特勒主义的观点)。抵抗、撒谎和扭曲事实对于这些狂热的纳粹分子而言,似乎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无论怎样,他们那些充满矛盾的回答,使构建希特勒地堡坍塌之前发生了什么变得困难。

拉娜和我曾一度认为,对于解开这个二战的终极谜团有着十足的把握。但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个美丽的错误。即使是在最坏的打算里,我们也没想到这样的一个调查涉及的问题是如此繁杂。很快我们就会发现,在“加尔夫”局档案馆调阅档案并非最难攻克的一环。我们的自信和乐观很快就被冲洗一空。正是金娜,“加尔夫”局特别宗档处的负责人,让我们变得焦虑不安。

让我们重新回到2016年诸圣瞻礼节在俄罗斯联邦国家档案馆高墙内的那次见面。拉娜和我正最后一次感谢金娜和尼古拉在接待过程中表现出的耐心。当时小推车里堆满了长沙发的木头零件和关于希特勒的档案材料。会面以达成协商圆满结束。“我们成功了,我们拿到了所有关于纳粹元首失踪的档案材料,这绝对是史无前例!”拉娜表现得非常激动,我由着她去了。然而,金娜似乎无动于衷。尼古拉则是推着小车,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能听到小推车在走廊里发出同样欢快的震响。“你们并没有全都拿到。”金娜突然说道,满脸歉意,打破了我们高涨的情绪。还有什么没有拿到?“希特勒其他的头骨在俄罗斯的其他地方?”我难以置信地问道。“这倒是很有可能……”金娜似乎不方便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们。“实际上,是的。”她终于承认。“但是你们看不到它们。”我们面前的一切都坍塌了。总是不断轻咬嘴唇、躲避我们目光的金娜感到不太自在。拉娜开始尽可能温柔地和她说话,仿佛是要抚平她的情绪。告诉她这没什么,但是需要向我们把一切解释清楚。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拉娜让我选择。我们离开了“加尔夫”局,上了辆出租车准备回旅馆。就先听坏消息吧。“苏联方面关于希特勒死亡的档案材料并不全在‘加尔夫’局,有一部分存放在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中央档案馆。”沉默……是不是还会有更坏的消息呢?不确定。反正它的名字缩写是FSB,也就是俄罗斯的秘密情报部门。这个联邦安全局在1995年建立。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是“克格勃”(KGB,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延续,后者在1991年8月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企图政变后于同年10月11日解散。联邦安全局的行事方法从根本上而言并未与那个有着光辉业绩的前身有很大不同,基本都诉诸操纵和暴力的手段。试想,如果进入“加尔夫”局对我们来说都很困难的话,遑论进入联邦安全局中央档案馆?拉娜无奈地笑了笑,我们的调查再次陷入令人绝望的境地。“还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她一边神经质地呃了一下,一边继续说,“金娜还告诉我说,我们还得挖一挖军事档案馆(RGVA)那边的材料。但是话说回来,她可以确定的是,别指望“加尔夫”局能对我们有任何帮助。联邦安全局、军事档案馆和“加尔夫”局之间的关系可不怎么样。我们得自己想办法搞定了。”出租车的计价器一点点地计算着我们行程所花费的卢布数量。对司机来说似乎一切都很简单。乘客、地址、好用的全球卫星定位系统,然后就可以上路了。完全是我们调查进程的反面。“你就不想听一下好消息吗?金娜那边的好消息……”拉娜从我身上感受到一股倦怠。持续一年多的西西弗斯式寻访逐渐吸干了我的热情。“金娜要我放心,她很喜欢我们,并且会给我们支持,让头骨的科学检测能够顺利进行。”可是,金娜在头骨检测的问题上有没有话语权呢?拉娜思考了片刻,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莫斯科的天空飘下微微细雨,仿佛也在拿我们当作玩笑。之前也有其他人尝试过调查希特勒的事情。如果他们全都失败了,这是否出于偶然?

一次几近绝望的残酷战斗?好极了!拉娜不仅没有放弃,而且斗志昂扬。她向我保证会在年底前拿到所有的授权材料,也就是可以进入联邦安全局中央档案馆和俄罗斯国家军事档案馆的通行证。“谁也不能在我面前撑很久。我磨一磨耗一耗就有了。”不到一个月以前,在谢列梅捷沃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她信誓旦旦,希望我放心。从那以后,我们之间没有一天不讲电话、不相互鼓励的。我这边负责研究文件内容,她那边联络俄罗斯当局政府。“我差不多搞定了,再过几天就能有回复。你可准备好了,到时候要反应快一点。”拉娜十分固执,一秒钟都不愿听到失败二字。她和俄罗斯当局之间的联系真是如此牢固吗?她是怎么说服那些油盐不进的俄罗斯行政人员呢?“自从我那次对斯维特拉娜·斯大林进行采访之后,我就和一些有影响的人物建立了不错的关系,然后嘛,他们也知道我倔得像只斗牛犬,从来不会放掉到手的猎物。而且你得信我,那些老顽固,我可是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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