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公主与一条裙子引发的“区域生态危机”

在洛阳的应天门遗址博物馆一带，身着现代服装的人，肉眼可辨地少于身穿古装的人。

这处承载着大唐盛世辉煌记忆的现场，高髻襦裙、手持团扇的人们，与牛仔裤、运动鞋的人们不断擦肩而过，仿佛时空相隔千年而重叠。

穿着汉服的小姐姐在人潮涌动的古城内寻找心仪的角度拍照留念。图据视觉中国

近年来，年轻人对传统服饰的热情高涨，大红鹤氅、秋香夹袄、织金撒花马面裙……穿汉服的风越吹越大；汉制、宋制、明制……各个朝代风格各异的服饰，也各有热情的拥趸。

对于“古衣之美”，对中国古代服饰颇有研究的沈从文在《中国古人的穿衣美学》中就说过：“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而要说到“华”，唐朝时期的服饰，向来占据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章。仅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大批华丽衣裙，便可一窥当年的盛景。流传至今的各种文字资料和相关画作中，更是呈现了无数令人惊艳的妆容、配饰和衣衫。

应天门遗址博物馆一角 图据IC

那么，有没有一款服装、一袭衣裙，曾经成为“顶流中的顶流”、巅峰上的巅峰呢？

有的。那就是唐中宗之女安乐公主的“百鸟毛裙”。这条裙子在当年不仅引发过达官贵人们疯狂的追捧模仿，更一度造成鸟类被大肆搜捕的“区域生态危机”。

价值一亿的奢华“高定”

《朝野佥载》是唐人张鷟所撰写的一部佚闻笔记，其中尤以武则天一朝的事迹为多，书中内容包罗甚广，宫廷野史、典章制度、社会风俗、奇闻逸事等皆有记录。因属时人记时事，所载内容多为第一手资料，所以颇有参考价值。

该书第三卷中，在讲完隋炀帝的大行殿七宝帐后，还特别提到了一条“百鸟毛裙”。据记载，这款裙子用各种鸟类的五色羽毛制成，巧夺天工，光彩无双。鸟的羽毛倒刺微中有许多微小、无序结构的形状，这些纳米级的结构，可以不同的方式弯曲和反射不同波长的光。加上工匠们的精心排列，百鸟羽毛裙呈现出变幻如梦的美感——“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

电视剧《大明宫词》里，也为年幼的太平公主设计了一条“羽毛裙”

一经亮相，这条“百鸟毛裙”便成为当时宫廷时尚中的“顶级高定”，据说价值一亿钱。

很可能是中国古代服饰史上最为奢华的一条裙子了。

而它的出现，还带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生态危机”。古代民间向来有跟风王宫贵族衣着服饰的传统，虽然唐代政府不止一次出台过禁止私仿造高级服饰的规定，这种风气也从未消失过。面对这样一条惊艳绝伦的百鸟羽毛裙，艳羡不已的高官富户们自然也纷纷效仿，以至于“山林奇禽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至于网罗杀获无数”。鸟儿们真是倒了大霉。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精美唐代织物：蹙金绣半臂

除《朝野佥载》之外，这条百鸟裙在《旧唐书》及《新唐书》的《五行志》《资治通鉴》中也有记载，它的主人是唐中宗李显的女儿安乐公主。

在史料的有限描述中，安乐公主姿容绝代，骄纵异常。《新唐书》称其“光艳动天下”，这一说法慢慢发展到后来，许多与她相关的文字资料里，都将安乐公主称为“唐朝第一美人”——没错，不是杨玉环，而是李裹儿。

安乐公主是李显和韦后最小的女儿，也最得宠爱。这一点是有渊源的：身为武则天的亲生儿子，李显即位后不久便被母后赶下皇位，废为庐陵王，后来更是一路发配去了房陵。

房陵是一处历史悠久的“流放地”，战国末年，秦灭赵国后，末代赵王迁就是被流放到了这里，郁郁而终。

在被流放的途中，韦后生下了安乐公主。许是因为劳累而早产，加上条件有限，对于这个突然到来的新生儿，大家没有足够的准备。于是李显“解衣以褓之”，用自己的外衣给女儿当了襁褓，“裹儿”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唐中宗定陵远景

性格懦弱胆怯的李显，在房陵过着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他的哥哥、前任皇太子李贤的悲惨结局，随时都会浮上李显的心头：李贤因被控谋反，被武则天废为庶人，流放巴州，后来又在巴州被逼迫自尽。

眼看着自己也走上了哥哥当年的流放之路，那么这条路的尽头，是否也终将收到来自长安的一通“死令”？李显对自己的未来不能更悲观了。

在这种心态的支配下，李显绝望到了——当获知武则天派遣使者前来的消息时，他恨不得提前自尽，以免直面残酷的结局。幸好，性格更坚强的韦后一直苦苦劝慰丈夫，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或许类似战争给人心带来的影响那样：在一极制造越多的痛苦与伤害，在另一极就激发出对幸福的强烈渴望。在那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李显与韦后成为感情深厚的患难夫妻，“累年同艰危，情义甚笃”。对这个颠沛流离之路上出生的小裹儿，他的心中也时时涌动着怜爱与柔情。

更何况，长大成人后的李裹儿，不仅出落得娇艳动人，更是活泼伶俐，“姝秀辩敏”。这样的一个女儿，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父母的加倍宠爱，尤其是在他们的命运发生极大改变之后。

被皇帝父亲无限宠爱的公主

圣历元年，在反复摇摆犹豫之后，武则天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要在自己身后将王朝交还给李氏，而不是自己的娘家人。

她先是假托李显因病需要到洛阳治疗，派人秘密召回了李显及其家人。当年九月，武则天重新立李显为皇太子。

尽管如此，只要武则天还活着，李显的心都不可能完全放回肚子里。除了被赐死的李贤之外，他弟弟李旦的遭遇也同样历历在目——当年李显被武则天从帝位上赶下去之后，李旦曾短暂地被扶正，是为唐睿宗。李旦没当上多久傀儡皇帝，就迅速被武则天废黜，此后还因武则天怀疑他谋反，险些丧命。

从皇帝回到了皇太子的位置上，李显一心韬光养晦，并刻意与武家交好。他把安乐公主嫁给了武则天的侄孙武崇训，成了当时实权在握的梁王武三思的儿媳。

尽管从表面上看，这是纯粹功利的政治联姻，但李武两家人在那些年来政变不断的纠葛中，也不由地形成了一种“相爱相杀”的关系。嫁给武崇训才半年，安乐公主就生下了两人的孩子。

李冰冰在电视剧《大明宫词》中饰演安乐公主

这显然是未婚先孕，但在当时的宫廷里算不上什么不光彩的事。更何况李显视韦后和安乐公主，本就比别人不同。据《旧唐书》记载，李显在流放期间，曾对韦后许愿道：“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

他不仅是说说而已，也确实做到了。公元705年“神龙政变”之后，李显再度登基，成为真正的天子。他正式立韦氏为皇后，大赦天下。此后，哪怕传闻韦后与武三思有了私情，李显也毫不介意，甚至不顾部分大臣的反对，在韦后的建议下重用武三思。

对于当年那个被自己裹在外衣里、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安乐公主，李显更是无限宠爱：她可以自己拟好诏书，蒙住前面的内容，撒娇让父皇直接“签字画押”，李显也都笑着顺从；她的府邸居室，全部模仿皇宫制式，甚至工巧更胜一筹。

只是在她过分地提出：想把皇家池苑昆明池也据为己有的时候，李显没有同意。于是安乐公主赌气另挖了一个面积更大的定昆池，并在此基础上营建奢华园林。“累石肖华山，隥彴横邪，回渊九折……又为宝炉，镂怪兽神禽，间以璖贝珊瑚，不可涯计。”

过分的事情远不止于此——她卖官鬻爵，唯财是用，府邸出入者多为市井屠贩之辈；她强占临川长公主的旧宅，并在重新修整的过程中将附近的百姓房舍随意拆毁，引得市民怨声载道；她还令人随意掳走百姓的子女，掠进公主府为奴……

后果最严重的，莫过于她羞辱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皇太子李重俊，甚至想让唐中宗改立自己为皇太女。愤恨不已的李重俊最终发动政变，意图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最后虽然兵败被杀，但安乐公主的丈夫武崇训和公公武三思，也都在这次政变中被李重俊的同党诛杀。

弑君罪人，还是政治牺牲品？

危机过去后，来自父皇与母后的宠爱依旧。成了寡妇没多久，安乐公主又嫁了，嫁的还是武家人——武延秀，正是她亡夫的堂弟。

和当年与武崇训奉子成婚相似，在嫁给武延秀之前，安乐公主已经与他有了私情。而这也丝毫不影响两人的婚礼比她和武崇训的那场更加盛大：皇帝的禁军、皇后的仪仗队都借给她用，她的叔叔相王李旦在前引导；宫廷婚宴现场，太平公主携手丈夫献上一曲双人舞；婚礼之后，中宗还大赦天下以示同庆……

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莫过于此了。

宝山辽墓壁画中的《贵妃鹦鹉图》

然而，物极必反的命运，也在不远的未来静静等待着她。

公元710年，唐中宗去世。成书于五代时期的《旧唐书》说，他是被韦后和安乐公主用一碗汤饼毒死的。“时安乐公主志欲皇后临朝称制，而求立为皇太女，自是与后合谋进鸩……帝遇毒，崩于神龙殿。”但在北宋时期的《新唐书》中，并没有采纳下毒一说，只提到韦后与安乐公主谋反，不久后“皇帝崩”。

紧接着，李隆基便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了唐隆政变，韦后、安乐公主以及上官婉儿，都在这次事变中被杀。

2006年，安乐公主的墓志在西安郊外一座简陋的墓室中被发现。短短302字的墓志，记录了这位公主二十多年的短暂一生。“宫人讳裹儿……神龙初载，汤沐加荣进为安乐公主，禀性骄纵，立志矜奢，倾国府之资财为第宇之雕饰。其夫武延秀与韦温等谋危宗社，潜结回邪，交构凶徒，排挤端善，密行鸩毒，中宗暴崩……”

安乐公主墓志拓片

这方墓志中写得很清楚：是安乐公主的丈夫武延秀和韦后的哥哥韦温秘密毒杀了皇帝。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孟宪实认可这种说法，她还指出，中宗去世时55岁，睿宗去世时也是55岁，代宗是54岁，肃宗是52岁，比较而言，李显去世得不算很早，因此有关中宗死因的说法，是存在疑点和争议的。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蒙曼，也曾在自己的书中对此提出质疑。在她看来，虽然韦后想模仿武则天独揽朝政，安乐公主也想当皇太女的野心，但对于势力尚不稳固的她们来说，让中宗活着并继续纵容她们扩大实力，才是更现实有利的做法。蒙曼还以韦后和安乐公主死后不久便被以礼改葬这一点举例，认为这意味着承认她们其实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无论历史真相如何，但最终史书中与这位安乐公主相伴的，大概只有骄奢淫逸四个字。

安乐公主死后，百鸟裙安在？

开元二年，即位不久的唐玄宗接受了宰相姚崇、宋璟的建议，下诏禁止奢靡之风。“玄宗悉命宫中出奇服，焚之于殿廷。”百鸟裙很可能也在当时被付之一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