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似“潦草小狗”表情包,被封“在逃喜剧人”,严肃文学作品竟畅销国内外的国民作家余华,念念不忘他的“铁生”。
如今网络上终于迎来了盛大的回响——接棒余华的“网红”身份,史铁生被冠以“全网嘴替”“顶尖文笔”“治愈生活”,成为新一代“网红”作家掌门人。
微博话题“全民嘴替史铁生”曾登上热搜榜
一股重读、讨论史铁生的潮流,悄然间窜上微博、抖音、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他的《我与地坛》成为2023年年度畅销书非虚构榜榜首。要知道,史铁生逝世时,微博才出现不久,iPhone4才发布半年,抖音、小红书还查无此物。
这是年轻人新一代的选择;他们执意为史铁生加冕,看似偶然,实则是一种必然。
壹
“怎么还有人不在了?”
“铁生不在了嘛。”
图据综艺《我在岛屿读书》第二季
余华黯然地回应着西川的话。几个作家朋友在一座海岛上拍照。如此惬意的桃源之乐,余华想到的却是那个离开太久,以致全世界都已适应他的离开的史铁生。
很长一段时间,史铁生这个名字已经不大被提及了,以至于网上曾有人疑惑,“这一代年轻人还知道史铁生呢?”
史铁生相关话题下,有人惊讶“年轻人竟知道史铁生”
但这一代人知道余华。这个网友口中“乐呵呵的小老头”贡献过很多关于史铁生的“段子”,仿佛为史铁生“招魂”,让“史铁生复兴”成了他光荣而迫切的使命。
这或许是史铁生被“网红”化的关键一步。
最广为人知的一个段子是,1990年,余华跟史铁生母亲“借走”他,同莫言、刘震云一起把他扛上火车,跑去沈阳文学院给学生讲课,顺便参加了一场校园足球赛。眼看要输了,余华起意,把他安置在守门员位置,还威胁学生:“你们一脚踢到史铁生身上,他很可能被你们踢死。”之后,球门再未被攻破。
“那个可怕的孩子最喜欢踢足球。”史铁生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中曾暗示他对足球的痴迷,“他说过他是多么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
余华的任性,是因为他懂史铁生。
去年,他同文化类直播界的顶流“网红”董宇辉坐谈时,提到了史铁生。他说,众人一起去史铁生家打牌,一方快要落败时,史铁生的加入顿时扭转了牌局。满屋子笑声盈荡。
面对董宇辉的侃侃而谈,余华像个孩子似的,一直点头说“嗯”;唯独提到旧日往事,尤其是史铁生,才让他神采焕发,仿佛史铁生远胜过自己的作品。
余华、董宇辉直播间对谈
今年,《收获》杂志同余华、苏童一起,再度来到董宇辉直播间。主题是《收获》,不出所料,余华又一次谈到史铁生。
他说,史铁生在写完《务虚笔记》后,希望能在《收获》上发表。尽管他当时透析极度缺钱,且另一个杂志有十万元奖金的诱惑。但“他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作品还是发表在了1996年的《收获》上。
2月28日,余华、苏童等到董宇辉直播间谈《收获》
就在《务虚笔记》发表的这年,还有一件小事让余华记忆犹新。当时他们几个朋友在瑞典,吃腻了西餐。恰好有人带给史铁生一碗红烧肉。他没有独享,而是等到人都齐了,才拿出红烧肉,一人一块,与众同乐。
当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余华的“代签名”事件。他和莫言互相代彼此签名,像是老友间的调侃;他代史铁生签名,则是沉重的追忆。
2023年,余华在澳门城市大学演讲,到签售环节,当他惯性地写下一个“余华”之后,突然意识到手里的这本书是史铁生的。“这是铁生的啊?”喃喃一句,径直签下“铁生”二字,又划掉了下面的“余华”。
他说过,世间书,凡签有“史铁生”的,可能是真人签名;签有“铁生”的,则是他余华干的“好事”。
除了这些美谈、段子和往事,余华还记得史铁生对自己的“点拨”。当他为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而窒息,导致自己只能追求表面的真实时,1989年元旦次日,床上的史铁生向余华揭示了经验的可怕。他说,人们无法相信药片会从瓶盖拧紧的药瓶里跳出来,“我们的悲剧在于无法相信”。意识到问题所在,才能破开桎梏,此后余华“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而是能够更“自由地接近了真实”。
史铁生离开14年,余华一直很想他。
作家史铁生
想他的风,吹到了互联网,化作旋风,抖音“史铁生”相关话题播放量破30亿次,微博上“史铁生”相关话题动辄几百上千万阅读量;他的代表作之一《我与地坛》,位居2023年年度畅销书非虚构榜首,常年列入“微信读书”的总榜、神作榜等榜单,“网易蜗牛读书”的“在读榜”总有它的位置。
微信读书“神作榜”榜单一览
图书阅读、销售记录,最能量化一个作家在全民心目中的地位。余华——史铁生的最伟大的推销员——完成了他的使命。
贰
网红之路,有章可循。无外乎两种方式:要么使自己成为奇观,满足网友的窥探或膜拜;要么使自己成为桥梁,让大家通过你可以到达情感、情绪或某种利益的彼岸。
史铁生的“网红”身份,不是自己主动创造的,而是被网友“推举”出来的。他兼具“奇观”和“桥梁”效应,成为“网红”作家,实在顺理成章。
谈到“奇观”,自不待言,从1972年至今,所有人想到史铁生,都避不开“轮椅”这个残酷的象征。史铁生的身体事实,难免沦为一种“奇观”。
年轻时的史铁生
“那一天我21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王小波定义的黄金时代是想爱、想吃、想变成云的自由奔放的年纪。可史铁生,这个昔日的跨栏冠军,跑步健将,却在自己的黄金时代跌落,成了“扶轮问路”、三次自杀未遂的病人。
但他“愿用一支笔惊艳那崎岖的一生”,350万字的煌煌巨作,涵盖小说、散文、剧本、书信、访谈等12卷内容的《史铁生全集》,是他对病痛最终的胜利。
上面引用的话,来自一个学生。“这些学生好像真的读懂史铁生了”,这是网上一个很火的话题。语文老师晒出学生作文,史铁生的生命历程和他的作品,成了学生笔下的高频词。
图自小红书博主“芝士饱饱”的贴图
其实一直追溯到1990年代,他都是和张海迪、海伦·凯勒等并驾齐驱的理想的作文素材。
而余华滔滔不绝地诉说史铁生的点滴,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满足了大众对严肃的窥探。以传播角度而论,这就是将“名人”的私生活进行了一次“奇观”化。
有时,这种“奇观”也会表现为“桥梁”,帮助学生完成作文,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但我们不妨从他的文学作品,而非作家本人出发,去理解史铁生的网络“桥梁”效应。
《史铁生全集》,北京出版社,12卷,350万字
在此前,简单回顾一下历代“网红”作家:
高呼“文坛是个屁”的八零后作家韩寒,指向年轻人的反叛与对权威的蔑视;郭敬明则代表世纪初的奢华与靡丽;网文大神的现身,掀开狂热的造梦序幕;再到“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冯唐揭开欲望的面纱;张嘉佳的情感抚慰,大冰的“民谣”诗酒,直到谈“躺平”,讲“段子”“废话文学”出名的余华和“顶尖文笔”“全网嘴替”史铁生。
每一代网红作家,都在隐隐地呼应着某种时代情绪。而当一代读者群体长大,基本都会推翻年轻时的偏好。就像冯唐的“春风十里不如你”也曾掀起狂欢,后来却遭到很多人的嘲讽;大冰的“民谣”文学和种种“江湖”“文艺”身份,昔日惹来一众瞩目,而今逐渐变成了调侃对象。
冯唐、大冰代表作之一
可是余华的出现,改写了网红作家受捧、衰落、被迫迭代的循环规则。他的作品不仅经过了市场的验证,更承受了主流文学界、国际社会乃至时间的承认。这种高级的“网红”风格,让他的不朽锦上添花。
而在大众适应了这种“高级”的网红路线后,史铁生则成了呼应余华式“高级红”的完美接力者。
因为他的作品同余华一样,不仅早已成为公认的、毋庸置疑的文学杰作,而且他还拥有一项比余华更大的优势——他的作品充满思辨,文笔灿然,如同诗歌,可以任意地被“断章取义”,晒到网上都是网友所谓的震撼人心的文字。
抖音搜索“史铁生”话题,“顶级文笔”达3.2亿次播放
翻开《病隙碎笔》《我与地坛》等散文集,哪怕是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这种本不易生产“金句”的文体,读者盲眼勾画几句,摘抄出来的语言,都比现今流行的所谓“金句”好上那么几倍。像网友感慨万千的出自《务虚笔记》第十二章的句子:
“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以我的经验看,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还在……还在渴望爱……”
微博“中国作家榜”摘选史铁生文字
像《病隙碎笔》中那句,“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夜路”更是被网友称为“文字的力量震耳欲聋”“治愈了我的生活”等等。
这样的例子浩如群星,本不用举证。只能说,史铁生作品之兼容性,宽阔到向上可以应对上千年文学史的评判,向下可以轻易成就充满三教九流的网络平台的喧嚣。
林白、余华、格非、史铁生等人合照
更遑论他的全部作品都有一种强烈的叩问生命本真、追问爱与终极的哲思品质。他始终关心的是人的生命种种,爱之种种。这对于那些迷惘、彷徨、孤独、失落、疲惫、缺爱、痛苦乃至绝望的某些年轻人来说,是一味永远不会失效的良药。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史铁生不单单具备成为这个时代网红作家的条件,他可以成为所有时代的网红作家。
叁
碎片化是危险的,金句化是浅薄的,网红的喧嚣,有时候会带来误解。就像小学生作文,提到史铁生,惯用的思路就是写他母亲,将一个尚未显耀才能的未来文学大家,从生死绝境拯救出来。
这等于说,把史铁生的文学成就视为歌颂母爱的工具。因此,史铁生的价值还是凝固在“残疾与励志”上。
当然,学生尚且年幼,不能苛责。可是,网络上那些史铁生金句潮,夸张的宣传语,动辄就喊“治愈”“震撼”“长大方懂史铁生”等等言论,究竟是否抵达了史铁生的作品内核呢?
微博史铁生相关话题,是碎片化的,带有喧嚣感
换言之,“奇观”和“桥梁”效应,对于一向宽厚、充满“仁人之心”的史铁生来说,他不会抗拒。但这种网络效应能否剥离残疾、母爱,以及感人至深的史铁生和陈希米的爱情故事、史铁生与余华莫言等的友情故事,纯粹又严肃地探讨他的文学遗产的真正价值呢?
这可能是个问号。
一个小说作者曾到处宣扬史铁生的好。他说,“以前我带着偏见,总感觉疾病为他的作品赋魅,好像人们更多的是对他的人格的尊崇。”但《病隙碎笔》《务虚笔记》改变了他的看法,让他认为其文学成就要胜过莫言余华。
图据受访者
就以他首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来看,史铁生虚构出来的C、F、O、Z、N、L、T、WR等诸般人物,拥有一种仿佛史铁生分身的真实感,全部汇聚、统摄于“我”的思维领地。从横向上,这些人物两两一对,构造爱情的悖论与对命运的抗争;从纵向上,这些人物又贯穿数十年,一代又一代人仿佛一种苦难而困惑的轮回。
这样的文学形式和结构章法世所罕见,且具有很难被影像等别的艺术形式所替代的书写品质;关键是这种形式又是为了完成史铁生的思想,即他在书中创造的那个预言:
“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
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
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
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
这说的是“命定的局限尽可存在”,正如人无法逃离命运的掌控和绝对的死亡,但作为人类,“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
用苏童的话说,史铁生是一个文学圣洁的灵魂。“圣洁”就是指他对终极、存在、生命尤其是打动无数读者的“爱”不懈而永恒地探寻。
总而言之,抛开轮椅和病痛,脱离“网红”和“余华”,史铁生,单从作品而论,便已永垂不朽。当然,这些“身外之物”本不必摘出,他们在某些时刻供养和馈赠了他的创作。史铁生必须是完整的、全部的史铁生。相信不同年代人,总会遇到同一个史铁生,总会在翻开他的文字后,义无反顾地爱上这个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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