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232)——《缚戎人》背后的人间惨剧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前面两期咱们讲了西域唐军最后的岁月,这些叙述都是宏大叙事,今天我们从微观视角来讲一些小人物的经历。
这个小人物的群体,他们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他们的经历也不被记载在官修史料里。
我们能够知道他们,是因为他们的命运被诗人写进了作品,这首作品就是《缚戎人》。
缚戎人的“缚”指的是捆绑,引申含义为俘虏。“戎人”是古代时西部族群的通称,在这里特指跟吐蕃有关的人,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被俘的吐蕃人。”在唐蕃长期对峙的大背景下,双方都在边境线上抓俘虏报功,也就史料里说的“捉生”。
这种情况长期存在,以至于在唐蕃最后一次会盟的时候,特意在盟誓文书里提到了捉生。
在大昭寺门前矗立着一块石碑,这方石碑是唐蕃最后一次会盟(公元822年,唐穆宗长庆二年、吐蕃赞普热巴巾的彝泰八年)的产物。
碑文上明确提到“今蕃汉二国所守见管本界,以东悉为大唐国疆,已西尽是大蕃境土,彼此不为寇敌,不举兵革,不相侵谋。封境或有猜阻捉生,问事讫,给以衣粮放归。”
意思就是两邦已经和好,边境划分也清清楚楚了,以后不许兴兵攻击,不许相互侵略。如果想知道对方的情况,越境捉生,询问情报之后,要对被捉的俘虏实施优待,发给衣物粮食放还本土。
这段碑文对捉生的原因和目的说的很清楚了,捉生是因为“或有猜阻”,而目的是为了“捉生问事”。
也就是说两边的捉生都是出于边防安全的考虑,一方面防止敌军刺探军情,同时获取敌方的军事情报。
在唐朝史料里,安禄山、史思明都曾经做过捉生将,而且干得有声有色。《新唐书》里曾有记载,安禄山“尝以五骑擒契丹数十人”,正是因为有这种能力,他才获得了张守珪的青睐和提拔。
但这种深入敌境的行动相当的危险,可以说脑袋别裤腰带上出门。那为啥大家都乐此不疲呢?
不但唐蕃捉生,到了明清对峙的时候也一样捉生。
甚至到了解放战争期间,抓舌头依旧是常规的侦查手段。
这就要说到风险与收益的对等关系了。古代捉生将出动的时候是可以顺道抢劫的,反正是在敌占区,管他好赖呢,有枣没枣打三杆子。东西拿回来,给领导上点孝敬,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
另外,朝廷对抓俘虏也有奖励,而且是重奖。
按《全唐文》的记载,开元时期的赏格规定:“每获一生,酬获人绢十匹。”[1]
一个舌头就是十匹绢啊,在捉生将眼里,“戎人”就不再是人了,变成行走的十匹绢了。
正是有这种刺激,元稹才会在《缚戎人》里写道:“大将论功重多级,捷书飞奏何超忽。”
但在唐蕃对峙的前期,“捉生”还主要是一种军事手段,可到了后期就慢慢变味儿了,成了一门生意。
安史之乱的爆发,彻底改变了唐蕃对战的格局。
在这场天崩地裂的塌陷之后,吐蕃在短短几年中便鲸吞河陇数十个州县,对唐军的心理产生了重大影响。
白居易就曾在《西凉伎》里,描述了唐人的心理变化:
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
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
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
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唐朝将领已经对收复河陇失去了信心,于是“捉生”就从一种获取情报的方式,变成了邀功领赏的生意,成了升官发财的捷径。
由此以来,捉良冒功就开始泛滥,而且变得十分严重。
严重到日本僧人圆仁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写道:“送来的俘虏并不是唐朝叛人,而是边境上牧牛、耕种的百姓。边军不敢进入敌境,但害怕皇帝怪罪,便捉无罪人送入京城。”
这种冒领功劳的情况,唐朝官员也知道。
杜佑在《通典》里便提到过边将虚报战功的行为:“丧师者,失万而言一;胜敌者,获一而言万。”
但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对将领的控制能力下降了很多,边将都成了军阀,即便朝廷知道杀良冒功也只能捏着鼻子买单。
到了唐武宗时期,李德裕进行过一次不成功的改革,其中一条便是取消了捉生的固定赏格,改为按照俘虏的等级犒赏,并且严格勘验不得虚妄。
现存于《全唐诗》中的两首《缚戎人》创作于唐宪宗时期,恰恰是捉生冒功最盛行的时代,所以两首作品都深刻反映了当时边民的痛苦经历。
这两首《缚戎人》分别出自元稹和白居易之手,这两位诗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经常被人放在一起,并称为“元白”。说起来,这两位一生交好的诗人,还真有点相似性。
他们的远祖都是来自边地的异族,白居易的祖上是龟兹王室,元稹的祖上更猛,乃是北魏的拓跋王族。
但从两人的作品上看,这些迁入中原的异族早就完成了身份认同,他们都以汉人自居,以汉人视角来进行叙述。
在《缚戎人》里元稹上来就写了一句“但逢赪[chēng ]面即捉来,半是边人半戎羯”。
这里的“赪面”本来是指皮肤黝黑、脸色赤红,在这里借指吐蕃人的赭面习俗。
也就是说,唐朝士兵看到皮肤颜色深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抓,造成的结果就是俘虏里面有一半都是边民。这种情况唐朝官员心知肚明,但根本没人管,这些无辜的边民都成了领赏的筹码。
元稹紧接着写到“大将论功重多级,捷书飞奏何超忽。圣朝不杀谐至仁,远送炎方示微罚。”
将领们看重的是数量,而不是准确性,抓住了一批就赶紧向朝廷报喜。朝廷也不管甄别,只要送来就流放到“炎方”。
这地方的“炎方”指的是气候炎热潮湿的地方。
唐朝人很清楚吐蕃的气候,知道他们喜欢生活在凉爽的地带。
既然你们喜欢凉快的地方,那就给你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待着。
这种处理吐蕃俘虏的方式在唐朝非常普遍,唐人的诗词里有很多反应。
比如,韩愈就写过一首名为《武关西逢配流吐蕃》的诗:
嗟尔戎人莫惨然,湖南地近保生全。
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
这首诗是韩愈在途径武关时,恰逢一帮被流放的吐蕃俘虏,一打听这些人被流放到了湖南。
韩愈听到后就感慨了,因为他路过武关也是被贬,同是天涯被贬人,于是就开始比谁更惨了。
这首诗的意思就是:“你们这些戎人啊,别老觉得自己惨。你们才被贬到湖南,这地方算不错啦!你看看我,我都被贬到广东了,离长安足有八千里路。我岂不是更惨!?”
韩愈这次被贬是因为反对从法门寺迎佛骨舍利,他给皇帝写了一篇《谏迎佛骨表》,唐宪宗一生气,就把他弄到潮州去了。
当时韩愈已经五十多岁了,估计这辈子没机会再回长安了,心情是比较沉重的。
因此才会写了《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不过韩愈并没有死在潮州,一年以后唐宪宗死了,唐穆宗继位,韩愈就被调回了长安。
唐朝以后将吐蕃人流放到炎热地区就基本成了一种惯例,忽必烈也曾经把萨迦派的僧人流放到杭州。
西藏人自己流放官员,也往炎热的地方送,所以门隅就成了流放藏人的“圣地”。
元稹在《缚戎人》讲了这样一件事,在吐蕃俘虏中有一个人能说汉语,他说自己本来是住在长城边,少年时便跟随父亲去西域从军,途径河西走廊,河州、渭州、瓜州、沙州都曾经去过。
等到安史之乱爆发,吐蕃疆域快速扩张。
这个人很不幸的成了吐蕃俘虏,但他心怀唐朝“眼穿东日望尧云,肠断正朝梳汉发。”
这种落蕃唐人的境遇,在其他史料里也有呈现。沙州在被吐蕃占领后,当地唐人虽然被迫穿蕃服、说藏语,但每年正月初一日祭祖时都会换上唐装,东向而拜,号啕大哭,然后再把唐装脱下秘密藏起。[2]
但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这个人的心中也有了隐忧,孩子们在吐蕃的环境里长大,逐渐认同了吐蕃人的身份,不再记得自己的祖辈都是唐人。
元稹诗里对此描述为:
近年如此思汉者,半为老病半埋骨。
常教孙子学乡音,犹话平时好城阙。
老者傥尽少者壮,生长蕃中似蕃悖。
不知祖父皆汉民,便恐为蕃心矻矻。
这种情况在晚唐诗人司空图的《河湟有感》里也有反应: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在这种情况下,此人决定逃亡,可他历经千辛万苦逃到唐朝边境后,却被唐军当成吐蕃人抓了起来,并且惨遭流放。
薛宗正先生对这首诗非常推崇,他认为诗中描述的一些场景可以成为历史事件的时间证据。
这段诗是这样写的“半夜城摧鹅雁鸣,妻啼子叫曾不歇。阴森神庙未敢依,脆薄河冰安可越。荆棘深处共潜身,前困蒺藜后臲卼。平明蕃骑四面走,古墓深林尽株榾。”
薛先生认为诗中的"阴森神庙"指的是龟兹(库车)城西的库木吐拉千佛洞,"脆薄河冰"就是渭干河,他最后被俘的地点在胡杨林中,一切皆与龟兹的景物相符。
再考虑到这首诗的创作时间,可以推定吐蕃攻破龟兹城的时间,在唐宪宗的元和三年(公元808年)的一个深夜。
但这里有个问题,元稹是没有去过龟兹的,他是不是能够写出如此准确的地理描述。有些学者便据此提出质疑,认为元稹的诗词只是泛泛描述,并不是特指龟兹一地。
在元稹诗词的最后,他借这位落蕃唐人的嘴发出了灵魂拷问:
缘边饱喂十万众,何不齐驱一时发。
年年但捉两三人,精卫衔芦塞溟渤。
意思就是朝廷养着你们这帮十万人的废物,你们每年就抓几个吐蕃俘虏,这种做法不跟精卫填海一样吗?!
白居易写的《缚戎人》跟元稹的诗非常相似,这两首诗本来就是唱和之作,相似也是题中之意。
这首诗写的是一群流放的吐蕃俘虏,走到大河之滨的时候,很多蕃人感到归乡无望,纷纷跪地号啕。
其中一个人抽噎着说:“你们还觉得苦,可知我比你们更惨!
我本是凉州人士,在吐蕃生活了四十年,有了吐蕃妻子和孩子。
她对我很好,孩子也很可爱,可是我的心无处安放!
我是个唐人啊,我是个唐朝人!
大唐啊,那是我的故土,是我灵魂所系之地!
于是,我决定逃亡。
我背着吐蕃妻子暗中谋划,希望我这把骨头,有朝一日,能埋在我魂牵梦系的大唐。
在逃亡的路上,吐蕃士兵盘查很严。
我只能昼伏夜出,冒死穿越大漠瀚海。
在荒坟野冢里,提心吊胆地躲避追兵;
在夜渡黄河时,我体验过刺骨的寒冷。
但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要回家,我要回唐朝,它是我温暖的故乡!
终于我接近了唐境,听到了唐军游骑的呼哨。
我惊喜的跑出来,跪伏在路边迎接。
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根本不在乎我会说汉话,直接就把我绑了起来。
我是个唐人啊,我是个唐朝人!
现在我和你们一起流放,你们是吐蕃人,可我,我是唐人啊!
我的故乡,我在也看不到了;
吐蕃的妻儿,也被我抛弃了;
我成了,被所有人抛弃的外人!
在吐蕃,我是个唐人俘虏;
在唐朝,我是个吐蕃俘虏;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何必苦苦思念唐朝?
我何必冒死逃回故乡?
这哪里是我的故乡啊?
还不如就留在吐蕃,就在妻儿身边。
虽然生活也苦,那也比身在两地,永无相见之日要好啊!
凉原乡井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
汉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
早知如此悔归来,两地宁为一处苦!
缚戎人,戎人之中我苦辛。
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
感谢白居易让我们知道了,战争对一个普通老百姓的摧残。
我们之前用了很多的篇幅来讲唐蕃战争,这场绵延一百多年的战争,成就了帝王霸业,成就了王侯将相。
从宏观上说,它也促进了汉藏两族的交融,但对于老百姓来说,唐蕃战争就是一场灾难。
不管是对唐朝人,还是对吐蕃人来说,战争都一场灾难!
只是老百姓没有说话的权力,我们只能通过元稹、白居易的笔才能感受他们的痛苦。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震耳欲聋的沉默!
之前有个小伙伴在读者群里说,中国史料里都是王侯将相,而西方史料更关注小人物的生活。
其实中国史料里小人物的描述并不少,只是很多人没注意而已。
如果你去看二十四史,它当然写的都是政治人物,其实官方修史写的就是政治史。但中国的史料里还包括方志、笔记和游记,以及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
有的学者统计过,《全唐诗》里涉及河湟地区的诗,就有三百四十多首。
另外在敦煌藏经洞里,还保存七十多首落蕃唐人的诗作。[5]
这些作品里很多都是涉及到了边民的苦难,这人生活在吐蕃的唐人心里是非常凄苦的。他们心中所想所思,甚至不能跟枕边人分享。
比如有一位佚名的落蕃唐人在诗里写道:
皎皎山头月欲低,月厌羁愁睡转迷。
忽觉泪流痕尚在,不知梦里向谁啼。
再比如,被俘的唐官马云奇,在被押送青海的途中,写过一首:
骨肉东西各一方,弟兄南北断肝肠。
离情只向天边碎,壮志还随行处伤。
再比如,唐使刘元鼎出使吐蕃时,在龙支城(青海民和县柴沟乡)见到数千老人向唐朝使团跪拜哭泣。
其中一位老者询问刘元鼎:“大唐天子现在还好吗?当年我们随军没入吐蕃,现在子孙未忍忘唐服。朝廷还记念我们这些落藩的可怜人吗?大唐的军队何时到来呀?”
言罢已泣不成声。[6]
这就是战争带给老百姓的东西!
它成就的是王候功业,代价是碾碎了无数人的家庭和梦想!
我讲了大量的唐蕃战争,那是因为它是唐蕃交往的一个组成部分。
现在我要给唐蕃战争做个收场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战争是这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
我们讲战争,但绝不歌颂战争!
参考书目:
[1]、《试论“缚戎人”之产生及配流》_王丹;
[2][6]、《敦煌落蕃旧事》_赵晓星;
[3]、《郭昕主政安西史事钩沉》_薛宗正;
[4]、《考古发现与唐代西陲边塞诗研究》_虞越溪;
[5]、《唐代河湟诗研究》_方国虎;
终于追上了,老布预计还有多少集呀,养肥了再来
老布讲到最后哽咽了
白发布衣 回复 @听友81088548: 太惨了!
白发布衣 回复 @听故事的咪宝:
我之前一直以为民族主义是近代的产物。但听老布讲,感觉唐朝人对自己唐人、汉人的身份认同很强啊。
应验了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还有多久才能到古格王朝呀 对这段历史极其感兴趣
老布最近忙啥呢,怎么还没更新啊
沉重
白发布衣 回复 @重的爱: 惨痛啊!
感谢,给我们带来多视角,客观的古代史。感受到了古人的残暴和贪婪无情。
白发布衣 回复 @听友215989804: 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