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婆婆身体不好了。
春玲一直想找机会说服老公何峰,以后把他哥哥何强送到养老院去。
何强比何峰大8岁,年轻时打架斗狠得罪了人,被对方报复,瘸了一条腿。
之后何强就畏缩在家,至今不上班,也没结婚。
当初婆婆说何强由她来管,绝不麻烦春玲一指头,春玲爸妈才点头同意婚事的。
何峰为人正直上进,在他们当地的国企步步高升,春玲对他是一百个满意。
唯一的不满意,就是何强。
刚结婚时,春玲还抱有幻想,指望何强有一门手艺谋生,或者娶个老婆。
那样的话,兄弟分了家,她能和何峰关起门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可婆婆母鸡护崽一样护着何强,说他被那场祸事吓着了,害怕出门见人,不要逼他。
何强相亲失败那些年,婆婆总向春玲哭诉:“怎么就没有姑娘看得上他啊,他这辈子孤苦伶仃的,怎么办啊?”
春玲无法回答她。
没有异性青睐,何强越来越孤僻。
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房间里不出来,由婆婆每顿做好了饭菜端进去。
他那屋有卫生间,衣服晾在窗边的防盗网上,不同他们的混在一起在阳台晾晒,避免了很多尴尬。
加上婆婆主动把退休金拿出来帮补家用,给他们夫妻减轻负担,春玲想着也就多双筷子的事,一直没说何强什么。
在这个家里,女儿出生了,长大了,踏入社会工作了,他们每个人也都不可避免地老了。
前几年,婆婆的健康开始走下坡路,春玲是从没拖干净的地板,和没洗干净的碗看出来的。
不用何峰说,她自觉做好儿媳的本分,每天买好菜再上班,下班挽起袖子做家务,不让婆婆太劳累。
后来更是除了何强的事,别的都不大让婆婆动手了。
今年婆婆开始卧床,每次卧几天,抱怨身上没力气,人参补品吃下去,也不见提上来气。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没病,就是人老了,身体机能衰退,那头近了。
打那天起,婆婆在春玲眼里就成了风中残烛,知道它快燃尽了,但又不知何时燃尽。
这种感觉就像头上悬了把刀,很不好受,春玲甚至想找人帮婆婆算命,看看她大概还能活多长时间。
婆婆也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让何峰在老家搭个棚屋,把她挪过去。
当年公公就是这样办的,这是他们当地的风俗,如今似乎也没什么人遵从了。
春玲还没开口劝,何峰就嚎啕地哭。
“妈,您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得在家里咽气!不,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啊!”
婆婆也哭:“妈自己知道自己,老狗还晓得死外头不让主人瞧见伤心呢,我不能让活人住的屋子沾上死人的晦气。”
春玲在一旁听着,觉得婆婆这样把死亡置之度外,是有别的话要说。
婆婆连卧床不舒服的日子都要亲自给何强送饭,她要是走了,摆在眼前的事不就是何强由谁来管吗?
春玲不想像老妈子一样照顾大伯。
照顾婆婆,春玲一百个愿意,但搭上何强,她就一千个不乐意。
春玲很感激婆婆这些年的付出,可事情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因为这样,他们夫妻就得给何强养老送终吧?他们也劳碌了半辈子啊。
谁走在前头还不一定,到时候难道让女儿来接棒吗?
上一辈的事,就该在上一辈解决掉。
因此,思来想去,春玲还是觉得应该把何强送去养老院。
2
今天她小心翼翼提了一嘴,没想到何峰竟然大发雷霆。
“你早就想这样干了吧!我告诉你,你别想动我哥一根手指头!”
春玲惊呆了:“何峰!你疯了吗?我是你老婆!难道这个家没他不行,没我就可以吗?”
何峰沉默,用一种“你不可理喻”的眼神觑着她。
等不来丈夫一句软话,春玲觉得没面子,气咻咻收拾东西摔门而去。
春玲没有大老远跑回娘家,而是去住酒店冷静。
都快奔五十的人了,结婚也有二十多年,多少坎坷都风平浪静地度过了,春玲没想上纲上线对何峰怎么样。
何峰有点大男子主义,因为她接受了何强,婚后每每夫妻有争执,都是何峰先低头,所以今天何峰说的话,春玲并不往心里去。
她甚至挺高兴他这么生气,因为人只有心虚了才会恼怒。他一定也是怕给何强端茶端饭。
这些年职位升得越高,他的职场包袱越重。
从不请同事朋友上门做客,是怕他们知道何强的存在,失了领导的威严吧?
春玲想过,要是婆婆不在了,女儿将来也嫁了人有自己的家庭,他们夫妻和何强三个人住一个屋檐下像什么话?
春玲悄悄打听到条件不错的养老院。
她去考察过,空间敞亮,环境优美,何强可以在那里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广交朋友,不比窝在房间发霉强吗?
花钱买自在的事,她不信何峰不心动,只是她提的时机不对罢了。
可春玲不能不心急啊,女儿何惠谈男朋友了,要是知道她有这样一位伯伯,恋情肯定要起波折。
春玲在酒店冷静下来后,给女儿打电话,问她和男朋友感情发展得怎么样。
女儿咯咯笑:“挺好的呀,妈,我俩越来越好!”
笑容不自觉爬上春玲的面庞,她听了会儿女儿的恋爱细节,有话不得不问:“那……你跟他说咱们家的事了吗?”
女儿说:“还没说呢。妈,伯伯是要在咱们家住一辈子吗?”
挂了电话,春玲心想,那怎么可能?
可她已经冷静了几个小时,何峰还是没有发信息过来过问,难道是觉得中年妇女离家出走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家务活怎么办?婆婆应付得来吗?不行,她不能想这些,家里好歹有两个男人,怎么也不会累着婆婆的。
过不了几天,何峰就会开口求她回去,然后和她一起商量把何强送哪家养老院合适。
3
春玲没想到,她的出走促成了婆婆的胜利。
趁她不在家,居然让何峰答应让何强在家里养老了!
何峰告诉春玲这个消息时,春玲激动的朝手机叫嚣:“这个世界上没有弟媳伺候大伯的!何峰,我要跟你离婚!”
何峰语气黯然:“真有那么一天,我亲自给大哥端茶端饭行了吧?老婆,你回来好不好?妈这样,你又不在家,我心里总是慌,觉都睡不安稳。”
春玲哑口无言。
重点是谁给何强端茶端饭吗?重点是,她不想一辈子有一个外人杵在他们夫妻之间,为什么何峰总是不明白?
她气咻咻退了房,打算回家跟他好好掰扯清楚。
春玲到家的时候,何峰还没回来。
何强破天荒和婆婆一起在厨房忙活。
何强有些不自在:“弟妹,妈今天做你最爱吃的盆菜,很快就好了。”
他坐在板凳上刷鲍鱼,拐杖放在一旁,春玲进厨房转了一圈,发现婆婆在煎虾头焗汤,看起来精神尚可。
旁边炉灶上有个砂锅,鱿鱼、鱼丸、腐竹、香菇已在里头一层层码好,等虾汤倒进去就可以慢火炖,虽然没有过年时做的那么讲究、丰盛,但也颇费时费力。
春玲一肚子的气没处撒了。
她默默去浴室洗澡,温暖的水流冲在身上,却冲不走心里的愧疚和迷茫。
那天心不在焉,忘了开排气扇,洗完澡整个浴室白雾缭绕,她刚穿上衣服,不小心踩到塑料盆摔倒,腰疼得要命,吓得大声呼叫婆婆。
门从里面反锁了,她又动不了,当何强撬开门时,春玲感激得哭了。
没多久救护车来了,先抬她,再扶何强和婆婆,三个人往医院去。
那天婆婆像个护崽的母鸡在一旁唠叨。
“春玲,你别怕,医生很快就来了,你再忍忍,没事的啊,别哭……”
而何强拄着拐杖去催医生。
春玲看着他们为自己忙来忙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折腾一通大家都没顾得上吃晚饭,春玲饿得头发晕,婆婆更是精神萎靡。
何峰终于来了,他把那锅盆菜和热乎乎的米饭一起打包带了过来。
春玲怪他来得迟,他满头大汗地解释:“我想叫外卖的,可妈非让我回家拿菜,说专程为你做的,你没吃着,心里惦记,会一晚上睡不着的。”
春玲愣愣的,任由何峰帮她把床摇起来,一家人撑开病床上的食几,你递碗我递筷,平静地吃了顿饭。
之后她留院,何峰送婆婆和何强回去。
4
第二天何峰来送饭,春玲担心地问他:“昨晚妈回去之后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家里都好吗?”
何峰说,有大哥在,没啥事。他揭开其中一个食盒,把香喷喷的骨头汤倒出来给她喝。
春玲端着汤,没脸提把何强送养老院的事,何峰却主动提了。
“这么多年都是一家人在一起,你突然要把我哥送走,我是有点接受不了。”
“其实说到养老院,指不定以后咱俩都要去呢。让大哥待在家里吧,妈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春玲有苦说不出,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啊,却只能憋出一句:“老公,对不起。”
“没关系的老婆,对我来说,无论是你和女儿,还是妈和大哥,都是家里的一份子,少了谁,我心里都会不得劲的。”
春玲忙说:“我就是觉得心里头不得劲。自从妈身体变差,我就着了魔似的,总觉得这个家要变了,觉得自己也老了。好像这些年忙忙忙,什么也没得到,没有好好享受生活,没有好好地爱身边的人,我就是觉得悲从中来!”
“哎呀,傻婆娘,你怎么能这么想?别人家的确不像我们家这样,有一位残疾不结婚的大哥,可他们家也少了一位在身边帮衬的亲人呀!你看,这次有大哥在,多好啊!你现在喝的汤就是大哥熬的呢。”
“啊?不是妈做的吗?”
“大哥做的。他也是你的家人呀!这些年要不是妈,咱俩能这样专注事业吗?虽然她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大哥。可你想啊,要是大哥能够成家,妈帮我们还是帮大哥?人不能享受好处而吝啬感恩之心,不能光讲理不讲爱,一边抱怨得起劲,一边索取着付出,你说是不是?”
春玲只觉豁然开朗。其实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真要赶何强走,她也是做不到的。
5
后来春玲才知道,原来之前家里没擦干净的地和没洗干净的碗都是何强干的。
他是最先发现婆婆身体变差的。
他每天待在房间也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在工作。
瘸了一条腿后,他沉寂了很久,后来慢慢走出来,考了心理证书,前阵子开始在网上给人提供付费咨询服务。
前两年为了考证,婆婆送他去上课、接他回来,春玲忙工作,一概不知道。
婆婆也没说,怕春玲觉得这样的何强更是一种负担。
何强却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春玲想,一定是婆婆同他说的。
出院后,春玲向婆婆保证,绝不会把何强送去养老院,除非他自己想去。
婆婆了却心中挂念,对春玲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婆媳抱着哭了一场。
之后的日子和之前差不多,又有些不一样。
春玲买菜回来后,何强就会接棒做早餐,春玲下班到家,何强已经把晚饭做好了,何峰则把能推的应酬都推掉,回家吃饭。
尽管他们如此珍惜最后的时光,婆婆卧床的时间还是越来越长,最近连饭都要在床上吃了。
春玲忧心地问女儿,能不能带男朋友回家给奶奶看看,并且解释了何强的情况。
女儿说:“妈,我忽然觉得这些年我们对伯伯挺冷漠的。您放心吧,我也有这个想法,下个月我就带他回家给奶奶看看。”
婆婆听说这个消息,高兴极了,那天早早起来穿衣打扮。
男孩一表人才,谦逊有礼,给每位长辈都带了礼物,婆婆拉着未来孙女婿看了又看。
全家人热热闹闹去酒楼吃了顿饭,之后回家喝茶聊天。
婆婆累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眯瞪眼,不肯回房间休息,春玲还给她盖了张毛毯。
在一家人欢声笑语中,婆婆悄悄地合眼走了。
春玲觉得既遗憾,又圆满,是喜丧。
后事仓促而有条不紊,在殡仪馆开的追悼会,能来的亲戚都来了。
婆婆的骨灰被运回老家,与公公合葬。
何强在墓前对何峰和春玲说,现在的新型养老院挺好的,他要是过几年还没成家,就去养老院,让弟弟弟媳放心。
女儿过了头七也走了,和男朋友继续在大城市打拼。
家里少了个鲜活的人,多了张冷冰冰的遗像,婆婆的房间每天都亮着照明小灯,供着新鲜的水果吃食。
春玲和何峰照常上班,何强继续居家工作,电话来了收快递,下雨了关窗,天黑了收衣服,在家人群里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然后看着时间做晚饭。
何强的收入慢慢多起来,他硬交了生活费给春玲。大多时候都宅在他的房间里,把客厅和空间留给弟弟。
新的秩序温情脉脉地建立,让春玲对于“家”和“爱”有了新的体会与理解。
她想一家人就这样彼此理解、关怀、扶持着过下去吧。
未来怎样谁又知道呢,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仨一起去养老院,那里环境好,生活安排丰富,老了也不麻烦儿女啦!
这个冬天,春玲感到很温暖,也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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