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 朗读者 兄弟连
我们从未停止谈话,却还有许多话没有说
我们之间从未停止谈话
我们之间从未停止谈话,就像
两株白杨的絮语。多年的谈话
如今已喑哑。我再也听不见
你的言语,你也同样
听不见我的话。
我曾拥你入怀,为你梳理头发
我曾教你战争的艺术
教你如何与男人相处
如何读书,如何阅人
如何战斗,如何休息
但现在我发现
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你说
夜里我常常起身,那些无用的建议
卡住了我的喉咙。
作者 / [德国]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翻译 / 黄雪媛
选自 / 《诗歌的坏时代:布莱希特诗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春节前收到一本红彤彤的诗集,醒目的书名《诗歌的坏时代》,无比欣喜。期待已久的布莱希特诗歌德语直译本终于出版。译者正是一直支持读睡的德语译者黄雪媛。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媛姐正在翻译这样一本诗集。布莱希特的诗歌在中国的影响越来越大,她觉得“三十多年来竟未曾出版过一部德语直译的诗选本,实与诗人的声名和影响不相匹配”。现在,我们终于有机会读到一个更加“直接”的布莱希特了。
乔治·斯坦纳把布莱希特与里尔克并列为二十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两位德语诗人,但很长时间以来,布莱希特的诗歌在中国的影响力并没有里尔克那么崇高的位置。只是近十年以来,人们对布莱希特的印象愈加深刻了。越来越多的人体会到,读布莱希特的诗,就好像听一个人在替我们说出想说而没有说,想说却没办法说,也说不出来的话。
有些话,当布莱希特替我们说出,我们会没来由地感到轻松,内心的罪责和歉疚就会减轻一些,就好像转发了他的诗,就相当于说出了我们想说的。这当然暗藏着一种逃避,但又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布莱希特所说的,为什么我们会陷入了沉默。
只是,敢于言说的诗人也有无力的时刻,当他因为诅咒希特勒是个“粉刷匠”而不得不流亡他国时,当他发现说了很多话,却仍然还有许多话没有说时,他感到了这种无力,“那些无用的建议,卡住了我的喉咙”。
今天这首诗写于1937年,正是布莱希特在丹麦或芬兰流亡的时期。诗是写给他的情人与合作者、丹麦女演员露特·贝劳的,贝劳同时还是一位摄影师和作家。布莱希特在这位合作者身上用力甚多,曾教会她很多东西。
许多具体的建议在具体的生活中是有效的,比如“如何与男人相处/如何读书,如何约人/如何战斗,如何休息”,但当时代发生根本的转向,具体的生活失去原有的根基,任何建议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就好像当战争来到门前,我们却还在讨论早餐是豆浆油条还是面包牛奶,豆浆加不加糖,粽子是甜还是咸一样无足轻重。
流亡时期布莱希特诗歌的转变,我想转引译者黄雪媛的一段话来作为介绍:
自从一九三三年踏上流亡之途,布莱希特逐渐认识到,纳粹的语言系统已经渗透德国人生活的每个方面,诗人和戏剧家该如何回应?此时的布莱希特已经从无政府主义者转变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有了自觉的政治承担。布莱希特抨击纳粹宣传机器和德国民众的愚痴,一针见血:“所有‘德国科学’‘德国气质’‘德国文化’等说法的精确推销,不可遏制地导致了这些‘德国耻辱’。”我们不难发现,布莱希特在流亡岁月里创作的诗歌,其政治维度超越了任何其他维度,不乏口号式的政治诗和教育诗,但也涌现了诸如《致后代》《诗歌的坏时代》等“政治抒情诗”的杰作。
前几天有朋友谈起,这已经不是读诗的年代。我理解这句话的背景是相对于近十几年来新媒体诗歌热潮来说的,那时每天一首诗的点击量,轻轻松松两三万,好像全民都在读诗,都在沉浸在诗歌所点缀的美好而乐观的生活里,而如今,数据的不佳好像直观地判定了这已经不是读诗的年代,或借用布莱希特说的,这已经是“诗歌的坏时代”。只是读什么样的诗,和到底是不是读诗的时代,简单的数据从来就不能说明什么。《译者序》的这段话才应该是最好的回答:
美好的事物固然值得书写,然而在黑暗时代,当暴行成倍积累,不公不义大步走上街头,民众陷入集体的谵妄或沉默,那么天真和快乐就不再是美德,反而助长了恶的气焰。诗人这时该做什么?掉转头去,只注目优美与愉悦的事物,以求超越自我,超越时代?布莱希特承认自己做不到这般“智慧”。他主张不动摇、不拖延,在黑暗弥漫之际,必须重复言说和呐喊,尽管他明白,“对卑鄙的憎恨会扭曲脸部的线条”,“对不公的愤怒会使声音嘶哑”。作为诗人,他别无选择,必须坚持做这样一个黑暗时代的言说者,承担起“不幸消息通报者”的角色,这便是布莱希特的危机诗学。
“黑暗的时代
也会有歌吗?
是的,也会有歌声响起。
唱着黑暗的时代。
(《斯文堡诗集》第二部题词)
文自 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