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中心在一片山坡上,等你来时,这里处处都是花了。”
尤利娅在邮件中对我描述,尚未谋面,我已经有点喜欢她,且更加向往那栋房子,在最初的想象中,我看见:
山坡上开满紫罗兰,杂着星星点点的雏菊,夕照似水,我托着行李箱穿过花园小径,推开一扇木门,里面是幽暗狭长的楼道。房间在一楼,用钥匙开门时,楼道尽头走来一位金发女子,笑着和我打了声招呼,我们好像认识,与此同时,隔壁房门打开,黑人青年朝我深深一瞥。我进了门,犹自心中纳闷,房里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放下行李,又去花园,在花丛中徜徉,直到有人路过,叫我同去坐地铁。
1
十个春天过去了
《南乡子》
冯延巳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
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视觉记忆可分两类:一是睁着眼睛,从记忆库里重新创造形象;一是闭着眼睛,自动呈现出来的形象。我对沃克中心的想象,与其说想象,不如说记忆,属于第二类,画面自动呈现出来,仿佛记忆看见我。
沃克中心在丘陵地带,不算山坡,也不开阔,从地铁站沿坡路缓缓走去,近一千米,路上车辆如梭,两侧道旁古木参天,走得气喘,到了丁字路口,即见两排房子,陈旧严肃的面孔,和现实一般冰冷理性。
现实总和想象不一样,这很正常,没有哪个更好,也无所谓失望,现实不过如其所是,有趣的是,现实不论如何强大,始终无法抹去想象,而一旦成为回忆,二者就都变成梦,有着同样的质地,同样虚幻,也同样真实。
我相信那些自动呈现的画面,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我看见了我在那里,由于某种原因,纯属偶然地,我在这个时空和你们相遇,而在那个时空,也许发生着不一样的剧情,但人生总归大同小异。过道里那女人,我仍记得她的长相,和尤利娅不一样,那男青年的一瞥,此时想起,仍像电流穿透我心里。
这和读诗有什么关系?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就是在那年春天发现,一首诗怎样莫名其妙地成为私密记忆。也许你已经把一首诗读了几十遍,但在某个特定的时空点,它才会豁然被打开,瞬间这首诗变成超级现实,风景,人事,你当时的心情,全部容纳其中。而后,当你再读这首诗,它就不再是诗本身,不再是与你无关的诗,它已变成那个当下的全息记忆。
那年四月,春寒料峭,才来的一星期,每天下雨,心情本来就不好,雨天更跌至谷底。沃克中心所在的地方,据报道是新英格兰著名的富人区,住着很多医生和律师。房子的确都宏伟,带有很大的花园,花木烂漫,每隔一两条街就有教堂,没错,上帝是富人的好朋友。对于我,这是一片荒漠,白天走在路上,见不到人,只有车,没人性的车,嗖嗖跑过,夜雨凄迷,我在“我的”房间里,凝望对面窗口的光,明明亮着灯,却始终不见人影。
春雨使我想起这首词。“细雨湿流光”,一直读不懂的句子,还是不懂,但已不需要懂,每个字就写在空气里。房子周围的草,在细雨中沙沙生长。我抓住这首词,倚向它的每个字,倾听字里行间的呼吸,异国他乡,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知己。
“诗里说的是细雨,细雨中的思念,无论用什么语言,细雨和思念,每个人都懂。”我和尤利娅坐在一楼公共区域,请她吃煮玉米,对她说起这首词,她听得很认真。尤利娅来自波兰,有斯拉夫人的质朴俊逸,我们一见如故,我很喜欢她凡事认真,说话诚恳。
艾瑞克下班回来,他是尤利娅的老公,在全食超市做兼职,我们都是同学。吃着超市当日剩余的有机食品,我们是穷人,但我们有诗。“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breeding/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艾瑞克背诵艾略特《荒原》的开篇,不期而然地我发现,这几句竟是对“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的最佳演绎。
“烟锁凤楼无限事”,凤楼失落在茫茫烟雨中,像一座孤岛,此时此刻,弄玉与萧史的传说,不比街对面的房屋更为缥缈。烟雨锁住一座楼,一座楼锁住一个女子,一个女子锁住心中无限事。仿佛我就是那个女子,如果死在这里,那些心事,那些镜花水月,也将一起被埋葬。每个人都会带着记忆死去,但记忆不会死,它们会被细雨唤醒,像草一样,在每个春天,野蛮地生长出来。
遗忘感带来轻微的晕眩,我想要抓住“鸾镜”“鸳衾”这类词,它们承载着古国记忆,如神话的碎片,带我梦回言说的故乡。我母亲当年的嫁妆就有一面圆镜,背面画着喜鹊梅枝,桃红锦缎被面上绣着双凤。
艾瑞克的父母从得克萨斯州来,我们准备了几个菜,在花园里摆了张桌子,时已五月,处处花开,柳絮漫飞,花园的草耀眼得绿。记得是下午,日子已放长,我们丰盛地摆满一桌,但聚餐不很愉快,南方来的老夫妇有些傲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没有和他们一般见识,只觉可惜了春光明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当一首诗成为超级现实,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诗,哪些是记忆。
2
岁月正脱离一部痛苦的书
《南乡子》
冯延巳
细雨泣秋风,金凤花残满地红。
闲蹙黛眉慵不语,情绪,寂寞相思知几许。
玉枕拥孤衾,抱恨还同岁月深。
帘卷曲房谁共醉,憔悴,惆怅秦楼弹粉泪。
那个春天很短,记忆却很长,直到今天也没有消失,记忆不属于时间,它属于空间,透明地悬置在时间之外。
我们乘坐绿线火车,窗外是春天的郊野,铁路沿线散落的房屋,屋外花园里的秋千、游泳池,看上去都像玩具。他们各捧一本厚重的哲学书,我坐在对面捧着《荒原》,时或抬眼,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公元2012年,根据玛雅历法,世界末日正在来临,虽然看不出任何迹象,但我们都在等待,静观时变。他们夫妇不怕,他们有彼此,还有上帝,我不怕,我什么也没有,说实话,我已等得不耐烦。末日会不会来,这由不得你,但末日预言赋予你一种眼光,迫使你睁开昏睡的眼睛,重新审视习以为常的世界,试想一下,当末日近在咫尺,世界上的所有活动,大大小小之事,都将显得多么病态和荒谬。
五月底,我搬去了海边,夏天他们来看过我一次。他们从旧书店买了几本被淘汰的书,我做了米饭,炒了土豆和空心菜,饭后我们去海滩散步。他们又争执起来,为柏拉图,尤利娅太较真,艾瑞克问我是不是也经常和老公这样吵架,我说我没这份福气,生活尽是鸡毛蒜皮。
后来遇到K,我们开始也常争吵,为柏拉图,为政治,为电影,为吃饭,为钱,为量子力学,什么都能引发争吵,我想好吧,等到把所有话题都吵一遍就没什么可吵了,这也许就叫磨合。一朝我忽然明白过来,话题是吵不完的,当下解脱,于是岁月静好。除了必要,无需说太多话,说话只能制造混乱,破坏天然宁静的圆满。
转瞬秋天,当我再读另一首《南乡子》,“细雨泣秋风,金凤花残满地红。”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金凤花片,姹紫嫣红,零落在泥地上。我当它是凤仙花,邻家阿婆在门口种有一畦,谁想染指甲就挖一株,连花带叶带茎佐以白矾捣烂,用枸叶裹了敷在指端,战战兢兢过一宿,翌晨拆开即见指甲染得火红,此为从前女子最爱。岁月改变着一切,除了相思,金凤花开了又落,没人看见的寂寞。
十月,尤利娅夫妇也搬了家,搬到另一个区,住进一栋大房子的半地下室,看护中风老人,房租免费。我去看他们,穿过风雪交加的城市,从南到北,转了三次车,终于到得那里,很漂亮的房子,地下室比沃克中心的房间还大,关键是免费。他们对新居很满意,尤利娅已怀孕,二人仍旧动不动就争执,这次不是为柏拉图,是为艾瑞克应该再找份兼职。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如你所知,2012年12月21日,预言中的世界末日没有到来,那天一切如常,之后世界看上去也和以前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有改变。这是我当时的看法,也许你还这样认为,但我后来明白,其实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末日并非电影中的洪水、地震、海啸、烈火等带来的毁灭,而是我们进入了完全不同的时空,尽管大多数人对之尚浑然不觉,就像对星体引力浑然不觉。
在这个新的时空,千山万水不再是阻隔,过去未来同在此刻,就像现在,我写这些字时,你已经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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