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各人凭着自己的一套想法回味那些神奇的故事,除非祖父在路上遇见了他贵族学生的家长出来散步。那时他会老半天地停下来,深深地鞠躬,说着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孩子听着不知怎样的脸红了。但祖父骨子里是尊重当今的权势的,尊重“成功的”人的。他那样敬爱他故事中的英雄,大概也因为他们比旁人更有成就、地位爬得更高。
天气极热的时候,老克拉夫脱坐在一株树底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克利斯朵夫坐在他旁边,挑的地方不是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子,就是一块界石,或是什么高而不方便的古怪的位置,两条小腿荡来荡去,一边哼着,一边胡思乱想。再不然他仰天躺着,看着飞跑的云,觉得它们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婆婆、像广漠无垠的风景。他和它们低声谈话,或者留神那块要被大云吞下去的小云。他怕那些跑得飞快,或是黑得有点儿蓝的云。他觉得它们在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怎么祖父跟母亲都不注意呢?它们要凶起来一定是挺可怕的。幸而它们过去了,呆头呆脑的,滑稽可笑的,也不歇歇脚。孩子终于望得眼睛都花了,手脚乱动,好似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似的。他䀹着眼皮,有点瞌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阳光中轻轻颤抖,一层淡薄的水汽在空气中飘过,迷惘的苍蝇旋转飞舞,嗡嗡地闹成一片,像大风琴;促织最喜欢夏天的炎热,一劲儿地乱叫:慢慢的,一切都静下去了……树巅啄木鸟的叫声有种奇怪的音色。平原上,远远地有个乡下人在吆喝他的牛;马蹄在明晃晃的路上响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闭上了。在他旁边,横在沟槽里的枯枝上,有只蚂蚁爬着。他迷糊了……几个世纪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蚂蚁还没有爬完那小枝。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了,他的脸变得死板板的,长鼻子显得更长了,嘴巴张得很大。克利斯朵夫不大放心地望着他,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一个怪样子。他高声地唱,或者从石子堆上稀里哗啦地滚下来,想惊醒祖父。有一天,他想出把几支松针扔在他的脸上,告诉他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老人相信了,克利斯朵夫暗里感到好笑。他想再来一下,不料才举手就看见祖父眼睁睁地望着他。那真糟糕透啦!老人是讲究威严的,不答应人家跟他开玩笑,对他失敬。他们俩为此竟冷淡了一个多星期。
路愈坏,克利斯朵夫觉得愈美。每块石子的位置对他都有一种意义,而且所有石子的地位他都记得烂熟。车轮的痕迹等于地壳的变动,和陶奴斯山脉[插图]差不多是一类的。屋子周围二公里以内路上的凹凸,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有张图形。所以每逢他把那些沟槽改变了一下,总以为自己的重要不下于带着一队工人的工程师。当他用脚跟把一大块干泥的尖顶踩平,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便觉得那一天并没有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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