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江市公安局矗立在城市的心脏地带,外墙是整块的黑色石砖,像一座山峰,又像一位坚定的守护者。刑事科学研究所就在这座建筑的地下室,常年窗帘紧闭,一来是为更清晰地看电脑投影,二来则是因为研究所的工作内容需要保密。
“5·20”爆炸案发生以来,社会舆情几经发酵,影响已经辐射到了周边城市和外省。再加上媒体的各种猜测,金江人心惶惶,警方承受着巨大的破案压力。
研究所内,首先可见一张巨大的操作台。操作台后摆着两排电脑,以及各种不知用途的设备,都在全天候运作着。李惠琳已经坐在电脑前连轴转了三天,她闷了一口加浓的咖啡,继续目不转睛地操作着。
操作台上,躺着一具完整的尸骨,正是龙翔广场墙壁里的那一具。
操作台旁有一间狭窄的小房间,那是苏见明的办公室。
苏见明躺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嘴唇紧绷着,两脚翘在办公桌上,手里攥着鼠标。电脑屏幕上是尸骨发现现场的照片。他皱眉看着屏幕,又按了一下鼠标,屏幕上换成了龙翔广场的照片。
孙鹤阳打断了苏见明的思绪,他重重敲了敲门,声音洪亮:“报告!”
苏见明一愣,看着孙鹤阳,脸上露出了责难的表情。
孙鹤阳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摆出一副讨好的模样,把一份报告双手呈给苏见明:“苏老师,关于龙翔广场的案子,最新的相关报告都在这儿,您看看。要是没啥问题,我就去交给文支。他说,他们那边现在人手不够,希望我们多查两步。”
苏见明接过文件,随便翻了翻便丢在一边。他歪头避过孙鹤阳,看向门外的李惠琳,大声叫道:“给我爆炸案的报告。”
李惠琳在一摞文件里精准地找出一个贴满便签的文件夹,朝着苏见明房间方向扔了过去。孙鹤阳十分灵活又狗腿地接过文件夹,双手呈给苏见明。
李惠琳:“还差一个化学分析,但专案组今天要开会,所以先把大致的分析赶出来了。”
苏见明:“嗯。”
他又恢复了懒懒的样子,他扫视着另外两个懒懒样子的人,突然有种要做点什么的感觉。
苏见明站起来,道:“走。”
李慧琳和孙鹤阳抬头看他。
李慧琳:“干啥?”
苏见明:“查案啊,技术员也是警察啊。”
大桥下的江滩,桥上飞快行驶的车声隐隐传来。
苏见明带着李惠琳、孙鹤阳,跟着一个建筑工,穿过一排临时房屋。
建筑工推开一扇门。
宏发建设的总经理徐德发,犹如一个小型皇帝,喝水一样喝着白酒,几个妇女熟练地为他服务着,端菜,点烟。
建筑工:“经理,警察找你。”
徐德发审视地看着苏见明等人,示意女人们离开。
门口的建筑工抱着膀子靠在门上抽烟,远处几个满面瘴气的汉子在溜达,不时地往里面观望。
徐德发皱着眉对建筑工:“你让他们几个滚开,没得事。”
建筑工挥手,那几个人散去。
徐德发没让他们坐下,苏见明三人各自拖过小凳,坐下。
苏见明拿出一摞资料。
苏见明:“1998年,有几个施工队参与修建了龙翔广场,墙立面是你的施工队负责施工的。”
徐德发不以为意地说:“那又怎么样?”
苏见明看着他,慢慢地说:“你听说了吗?那一段墙里发现了尸体。”
徐德发看着他:“对啊,我杀的。”
苏见明一愣,三个人都坐直了身子。
“哧哧哧”,徐德发杀猪一般笑着,打量着苏见明。
徐德发:“你是警察吗?证件拿出来。”
苏见明拿出自己的工作证给他。
徐德发看一眼,扔回来,鄙夷地说:“怪不得,技术科的。”
他喝一口酒。
徐德发:“是我们修的,尸体跟我们没得关系,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苏见明:“那具尸体是个女的,很可能就是刚才那些女人中的一个。”
苏见明指指外面。
徐德发笑了,也指指外面。
徐德发:“我们都是一个地方来的,男的、女的、娃儿,我给他们发钱,联系上学,病了的送医院,老了的送回去,死了的发丧,妈的我就是他们的爹,老子都烦死咯。”
徐德发大大地喝一口酒。
徐德发:“老子要哪样的都可以,比如他的婆娘——”
徐德发指指门口汉子。
徐德发:“老子说老子要睡,他不得有二话,你信不信?”
李惠琳回头看着汉子。
汉子木然的表情,显然对徐德发的话并无异议。
徐德发看着苏见明,认真地说:“你说,我有撒子事情,需要把一个女人塞在墙洞洞里?”
苏见明看着他,不知说什么。
徐德发笑了:“肯定是他们刑侦的欺负你啥也不懂,把事情丢给你,这种案子叫鸡脖子案,啥子肉也没有,还得查一下。你啥也查不到的,修房子,几百个人,忙了一年,你咋个查这个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咋个查,证据呢?死人是哪个你都不晓得,查屁股!”
苏见明站起来。
苏见明:“后面我们可能还要来。”
徐德发叹口气。
徐德发:“你晓得不晓得,不光龙翔广场,连外头的大桥都算上,原先是哪个的?”
苏见明看着他。
苏见明:“黎志田。”
徐德发:“对头,怕了没有?你娃儿不要瞎霍霍,想惹麻烦搞点钱。我要是你,老老实实回去。”
苏见明看着他,想想,离开。
回到局里,快中午了。
苏见明看着李慧琳问:“啥时候开会?”
李慧琳:“啥会?”
苏见明:“‘5·20’爆炸案的会。”
“下午2点。”李惠琳整理着下午要送的文件。
“嗯,先别送。”苏见明探过手,一把合起文件夹。
李惠琳和孙鹤阳不约而同地一愣。
李惠琳神色严肃:“别闹,这是专案组特地跟我们要的。”
苏见明把报告夹在腋下,起身离开。
他头也没回:“就说我拿走了。”
金江大会堂的主厅金碧辉煌,此刻,会场里座无虚席,气氛庄严肃穆。主席台正上方悬挂着红底白字的条幅:金江市政府理论中心组学习扩大会议。
作为政协代表,黎志田在人群中正襟危坐,盯着主席台,礼仪小姐来为他添水,他也未曾转目。
主席台上,郑刚戴着老花镜,坐在中间的位置,稳重地做着报告:“我市近期治安形势严峻,集中体现在黑恶势力对社会生活的渗透上。市政府和市公安局将会组织广大干部和干警,深挖根治、长效常治,坚持从严从快打击各类黑恶犯罪,深挖保护伞……”
黎志田静静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偶尔还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记两笔。
随着郑刚的发言告一段落,大会堂中掌声雷动。
郑刚从秘书程斌的手里接过卫生纸,擦了擦刚刚洗净的手,接着从洗手台边拿起拐杖,缓慢但稳健地走出洗手间。刚走了两步,他就看到了在人群中探头探脑寻找着什么的苏见明。苏见明也看到了他,向他快步而来。
郑刚看他跑到面前,皱着眉问:“你怎么来了?”
“郑局,我有事跟您说。”苏见明边说边看向跟在郑刚身后的程斌,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暗示。程斌是个识趣的,他借口准备下午的材料,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
郑刚看着四周来往的人,无奈地跟着苏见明来到角落:“你要做什么?”
苏见明话到口边,却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张口:“我想做爆炸案。”
郑刚笑了,仿佛苏见明讲了个笑话:“你?爆炸案?”他看到苏见明肯定地颔首,不由轻轻摇头,接着向出口方向走去。但苏见明显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小跑到郑刚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倔强地看着他。
郑刚面容整肃,神色严肃:“这是大案,不是儿戏,别闹了!”
话毕,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硬了,稍缓面色,拍拍苏见明的肩膀:“你做好现场痕迹报告就行了。”
不过这次,郑刚没想到苏见明会这么坚定。苏见明的语气郑重又严肃:“不,给我一次机会吧,郑局,我想破这个案。”
听到他的话,郑刚的脸再次板了起来。
苏见明捏着拳给自己壮胆:“我想破这个案。”
听到这话,郑刚再也忍不住怒气。他一把将拐杖顿在地上,用还没完全恢复的腿走上前一步,逼视着苏见明:“你凭什么破?”
苏见明哑口无言。
过去这些年的叛逆和颓废是他选的,他没理由反驳,但听到父亲的话语,他还是有点憋屈——他这次是真的想做点事。他摆正态度,语气诚恳:“您就这么瞧不上我?”
郑刚没说话,投来的目光依旧冰冷,还带有一丝审视的意味。
苏见明:“就这一次,您就稍微相信我一次,哪怕听我说说看法,行吗?”
父子对视着。
郑刚心中突然升起好奇,他迅速地推断出苏见明此举的两个可能激发要素:第一,昨晚的火锅,苏见明遭遇了什么?第二,到时候了?一个男孩总要长成男人。标志一般是他要过父亲认同这一关。
郑刚最终认为,是第二个要素占主导地位。
如果是这样,是拦不住的。
郑刚僵硬地保持着同样的神态和姿势。
苏见明看着他。
郑刚转身,准备离去,一边说:“今天下班之前,把你那辆破车处理了,我就听你说。”
还没等苏见明回过神来,郑刚已经转身离开。
下午1点58分,一辆出租车停到了金江市公安局门口。苏见明付了钱,从车上狼狈地跳下来,一边看着时间,一边向自己的办公室狂奔。
会议室外,局长郑刚、副局长刘波、刑侦支队长文辉等人排着队,把自己的手机锁在标注了每个人姓名的柜子里,接着又进入会议室。文辉站在投影前,调出了自己要汇报的内容,屏幕上铺满了“5·20”爆炸案的现场照片。
文辉刚准备开口,就被骤然打开的门打断,是苏见明,他身后跟着李惠琳和孙鹤阳。
众人有些诧异地看着三人。而苏见明坦然地接受着十几只眼睛的审视。他平静地从李惠琳手里接过一沓文件夹,看了看,把其中两个放到文辉面前,又把另一个规格不同的放到郑刚面前。
文辉对苏见明点点头,仿佛在说:辛苦了。
他挥挥手。
出去,局内人要开会了。文辉的动作在说。
苏见明读懂了,却没理会,大大方方地在会议桌的角落坐下。
“见明,有事儿?”文辉觉得这家伙大概是仗着自己父亲在,又犯了什么少爷病。他对苏见明说着,眼神却不断瞟向郑刚。他知道,郑局是个工作至上的人,不会任由苏见明胡搞。
苏见明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但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扔给他身后的孙鹤阳,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把你和李慧琳的手机也放进去,开会流程不知道吗?”
说完,他转向文辉:“听听会,行吗?文支?”
文辉不知道说什么,从规定上,技术部门是否参会并无明确要求。
文辉看向郑刚,郑刚没有反应。文辉又看向刘波,刘波看看郑刚,片刻,对着文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开始。
文辉皱起眉,等待孙鹤阳放好手机,关上门,开始了自己的汇报。他操作电脑,调出图片。屏幕上,孔三顺抱着那个红色的包,靠在公交车上。
“犯罪嫌疑人孔三顺,多次因盗窃罪入狱。2月底,他在狱中检查出肝癌晚期,3月16日从二监保外就医,从曾经打过工的工地上窃取了雷管和炸药,意图制造爆炸案报复社会。此次案件,他本人死亡,重伤两人,经过对社会关系和通信记录的调查,目前没有迹象表明有共犯。”
文辉语速很快地说完,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了沉思。郑刚开口:“能结案吗?”
文辉斟酌措辞:“可以结。”
沉默更凝重了。
接着,文辉字斟句酌地解释:“这个案子的社会影响太大,案情也基本调查清楚了,目前没发现什么疑点。
当然,如果领导认为需要更详细的材料,我们当然也可以继续深入调查。”
话音刚落,苏见明张嘴咳嗽了一声。会议室内的众人不由纷纷侧目,李惠琳和孙鹤阳则对视一眼,窘迫地低下了头。
刘波转过头来看着苏见明:“小苏?你这个咳嗽信息量很大啊。”
苏见明:“中午吃得有点多,不好意思,各位见谅。”
刘波哦了一声:“你们的报告我也看了,你同不同意文支的看法?”
“我不同意。”苏见明的回应干净利落,引来了几道愤怒的目光——参会人员中有好几个刑侦支队的老警员,苏见明的反对,无疑是公开挑衅他们在刑事案件上的权威。
这是很反常的局面。
刘波也意识到了苏见明这句话的重要意思,用眼神制止了那几个警员,接着耐心地再次发问:“为什么?”
苏见明没有正面回应:“如果我说了,刘局能让我主导调查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飘向了郑刚,但郑刚像没听见这句话的局外人似的,继续翻看着手里的材料。李惠琳悄悄地用膝盖撞了一下苏见明的腰。
刘波没等到郑刚的反应,脸上换上了一副长辈对晚辈爱莫能助的表情:“不能。”
“那我的意见就不重要,不用说了。”苏见明重新靠在椅背上,神态再次变回了那副浑不吝的样子。李惠琳在他身后绝望地闭上眼睛,在她身边的孙鹤阳低着头,心里已经开始想象在局里食堂被其他人指指点点的样子。
听了苏见明的话,刘波再次皱眉,他看向郑刚。如果郑刚再没有什么表示,那他就要如惯例,批评苏见明的态度不端正了——大家都知道苏见明和郑刚的关系,需要公开批评苏见明的时候,都是他来开口。这是郑刚对他暗示过的。
众人关注的另一个焦点,局长郑刚此时正不紧不慢地翻着材料。他终于如愿以偿,在材料的最后翻到了一张跟案件没什么关系的文件——
那是一张合同,大意是:甲方自愿出售M5汽车一辆,价格为人民币四万五千元。如果反悔,甲方须支付乙方十倍的违约金。郑刚的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知道,苏见明这个甲方绝对付不起四十五万。
正在刘波准备开口时,郑刚抬起了头,对苏见明:“集思广益,年轻人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又疑惑地把目光转向苏见明,就连李惠琳和孙鹤阳也不例外。
苏见明整了整领子,大大咧咧地走向文辉,在他身边拉开椅子坐下。文辉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愤慨之余,更多的是疑惑。
苏见明操纵鼠标打开浏览器,输入网址,是一个短视频网站。他在搜索栏里输入“5·20”爆炸案,接着点开一个视频,正是从稍高一些的视角拍摄的现场视频,显然是周围某围观群众为之。
苏见明娴熟地把进度条拉到爆炸前,是孔三顺往外递书包的瞬间。苏见明按住Ctrl键,开始滚动鼠标滚轮。
一下,两下,画面放大,再放大。苏见明操作着电脑,视频就在孔三顺递出书包的这几秒来回播放。
终于,所有人都看到了爆炸前一瞬孔三顺的表情。
画面模糊,但众人都能识别出了一种情绪——惊恐。
苏见明恰到好处地开口:“是的,他也没想到炸药会炸。结合当时我在现场听到的电话铃声,基本可以判定——有人通过电话遥控引发了爆炸,而这个人,不是孔三顺。”
会议室一片安静。
看着众人纷纷露出沉思的表情,苏见明总结道:“孔三顺只是一个棋子。有人利用他,想炸死某人。”
文辉已经陷入思考中了,他本能地跟着苏见明的话发问:“谁?”
如果按照苏见明以前的性格,肯定是要讽刺文辉两句的,但是此刻,他罕见地保持了严肃的态度,认真地回答了文辉的问题:“他要求的是什么?”
其实在出口的瞬间,文辉就意识到了苏见明问题的答案。此刻,他已经没空考虑自己之前的结论是否过分草率。如果苏见明的结论正确,那么事件的性质就从单纯的报复社会的性质,转变成了一场对某人的刺杀,一场政治意味浓厚的刺杀。
文辉的眼里发出震惊的光,和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一起转向会议室长桌尽头的正位。
那个位置上,正是金江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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