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浪漫的少年生活,到了二十三岁时告了终止。他这时候正与一个女子结了婚。灵的感觉,渐渐在心里有了优势。他渐渐舍弃了他清新的恋歌的调子,而从事于神的赞颂。可爱的神,已把她的面纱卸下了。
清晨的时候,我在自由学校街上看日出。一层纱幕放开了,我所见一切的东西都清明起来。全部的景色是一部完美的音乐,一部神奇的韵律。街上的屋字,儿童的游戏,一切都似是一个明澈的全体的一部分--不能表达的绚丽。这个幻景继续了七八天。每个人,即那些吵扰我的人,也都似失掉他们人格的外层墙界;我是充满了快乐,充满了爱,对于每一个人及每一个微小的东西……在自由学校街上的那天清晨是第一次给我以内在的幻景的事物之一,我想把它表白在我的诗里。从那时候起,我觉得这就是我生活的鹄:表白出人生的充实,在它的美丽里。证明其为完整的。
这就是他看见放下面纱后的神或自然的经过。
在这一天,他作了一首诗,名《泉的觉醒》,这首诗在艺术上虽不能算是极高,却足以显出泰戈尔那时的内在的情绪与他的个性。
我不知我的生命经历了这许多年以后,到今天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一种觉醒。我也不知道,在清晨的时候,太阳的真光怎么会射进我的心,或那晨鸟的音乐怎么会钻入我心房的黑暗的最深处。
现在,我的全心身是觉醒了。我不能制御我心的愿望。看呀!全世界连基础都颤震着,峰与山纷乱的卓列着;带着水沫的波浪在愤怒地汹涌着,似乎要撕裂这个地球的心,以报禁制它自由的仇怨。大海受了朝阳之光的接触,表现着喧哗的狂乐,意欲吞没世界以求它自己的充满。
呵,残酷的上帝!为什么你把大海也禁制住了?我--自由的我--将丽布温润于我的四周。我手里握着松散的发和鲜花,带着使日光为之朦胧的光彩,将附了虹霓的羽膀,从这个山游到那个山,从这个星球游到那个星球;或者我将变形为河流,然后从这一国游到那一国,唱着我的使命,我的歌。
不可解的事发生了,我的全心身为一种觉醒所苦,我听见大海在远处的呼声。是的,它的呼声!它的呼声!大海的呼声。然而,然而-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所有的墙都围绕了我!我的心仍旧听见那呼声在说着:
“谁愿意来?谁愿意来?那些愿意来的,在冲破石墙的范围以后,在以爱情温润了坚硬的世界以后,在冲刷森林使之成新绿以后,在使花朵盛放以后;在以你的生命的最后的呼吸安慰世界的碎心以后-如果那时谁愿意进到我的生命里,那么,来吧来吧!”
我来,我来--他在什么地方,他的国土在什么地方?我不管,我将倾注我生命的最后一滴水在这个世界上,我将唱着温柔的歌;而我的为热望所击的心也将以它的生命与远处大海的生命相合。于是我的歌声将终止了。
但是又是堤障,堤障围绕在我的四周!这是怎样的一个可怕的监狱!让一下一下地击着,击破这监狱;因为今天晨鸟在唱着奇异的歌,太阳的真光也已射进我的心中。
他的这个歌,虽然写完了,他的这个内在的幻景,却永不曾在他心上拭去。这种新的觉醒使他的情绪更为真挚,思想更为深刻,成了一个伟大的世界的诗人。
当这个新的觉醒的热情已冷了些时,泰戈尔又作了一首诗,记述他在这个时期里生活的经过,这首诗名为《复合》(The Reunion):
自然母亲!在我孩童的时候,我常在你亲热的膝上游戏,且很快乐。后来,事情发生了,我飘游到外面去,飘游得离你更远更远了,我进了我少年之心的无垠荒野,而且迷了路。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球,什么星都没有。包围在西麦林的(Cimmerian)黑暗中,那地方的秩序纷乱着;我是唯一的一个夜间的旅客,
我弃了你在后,亲爱的自然!走进那荒野,消磨了许多许多不安舒无休息的时日。
但是现在,一只小鸟已指示我出那荒野而到那无尽际的幸福之海的岸的道路了。
花开着,鸟又在飞着,天空又和着四周的乐声而歌。生命的波浪四处起伏着,日光似在他们上面跳舞。
和风吹拂着,光在四处微笑,无垠的天空在他们上面望着,我又看看我的四周、看望自然的神奇的表现。有的走近了我,有的称我为“友”,有的要和我游戏。有的微笑,有的唱歌;有的来,有的去,呵,是怎样的一个不可表白的快乐的全景呀!
自然母亲,我很明白,你在这许久以后,又寻着我,你的失去的孩子了。那就是你把我再亲爱地抱在怀里,开始唱你的森严的富于和谐的音乐的原因;那就是和风向我吹来,再三地拥抱着我的原因;那就是天空异常地快乐,把他的清晨照在我的头上的原因;那就是从天平线的东门来的云片这样注意地凝视着我的脸的原因;那就是全宇宙再次地招呼我,把我的头埋藏在她的胸前,依在她的胸前的原因。
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明了泰戈尔对于自然母亲的情感,是如何地亲切并可见他对于他自己少年时代的浪漫行径是如何地悔恨。
但他对于自然的爱,虽如此地热烈,而对于人间的爱却并不因此减少。他并非遁世厌世的人,乃是入世爱世的人。在这里,他便与印度古代的圣人绝对不同。乔答摩(Priwe Gautama)听见了自然的呼声,他即刻离了世界,弃了他一切所有的,成了遁世者,成了释迦;茶旦耶·狄孚(Chaitanya Dev)听见了这个呼声,他也离了他的爱母,离了他的妻与子而去修行。但泰戈尔听见了这个呼声,却使他对于世界更为接近;他对于自然的爱,成熟而为,对于千百万的被压迫的与被损害的人的爱。看他下面这一首诗,便可以明白他对于入间的爱恋与对于修行遁世者的反抗态度:
中夜的时候,一个要做修行者说道:
“现在是我弃了我的家而去,寻求上帝的时候了。唉,谁蛊惑了我,使我留住在这里这许久呢?"
上帝微语道:“我。”但那个人的耳朵是被塞住了。他的妻子,躺在床的一边,和平地睡着;一个婴儿睡在她的胸前。
那个人说道:“什么人愚弄我这许久呢?”
那个声音又说道:“就是上帝。”但他并不曾听见。
婴儿在梦中哭起来,更紧地靠近他的母亲。上帝命令道:“停止,愚人,不要离开你的家庭。”但他仍旧没有听见。
上帝叹了一口气,诉说道:“为什么我的仆役要飘游的去找我,去寻求我呢?”
他的父亲大哲人特平德拉纳特·泰戈尔忙着解决第二世界的问题,但是他,诗人泰戈尔,却努力爱这地球,爱这地球上的人类,想合天与地而为一。
他之爱世界如一个守财奴之爱他的金钱。他甚致疑惑上天给幸福于地上生命的能力。他说:“呵,我是怎样地爱这个世界呀!它静静地躺着。我觉得似乎拥抱了她和她的一切的绿树与鲜花,河流与平原,清晨与黄昏。我常常在诧异,天空它自己是否能给我们以所有的幸福,使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快乐。天空怎么能给我们以所有的东西,如这种正在长成的人类的宝藏,这样充满着温柔、怯懦与爱情的吗?她似乎在我耳边微语道:“我是神的女儿,但我没有他的能力;我爱,但我不能保护;我能够开始,但我不能完成;我给人以生,但不能救之于死的手中。”这个无帮助,这个怯懦,这个不完全,与这个不能与爱分离的消损的焦切之心,使我嫉妒天空,而我之爱世界因此更甚。”
在这个时候,泰戈尔已有三十岁左右了。他的人世间的经历愈深,他饮了人类的欢乐与哀悲的酒愈多,则他对于上帝与自然与世界的情绪愈为沉挚深刻,他这时候所作的与之后所作的诗歌,所发的乐音虽然复杂,而他的琴弦却仅有一条,即上帝的爱。天上的日月与星辰,地上的绿树与花朵,都对着上帝述说他们的爱。有许多祟信上帝者读了他的歌,泪真在眼中溢出,还有许多祈祷者,在他们早祷、晚祷、午祷的时候,以他的诗歌当作赞美诗唱。
他的诗集《白拉摩·桑格特》(BrabmoSangits)是这时所作的宗教诗的集子。这个集子出版时,他已成为彭加尔人崇敬的中心。批评家的箭头,已永不会再向他放射了。
他的英文诗集《吉檀迦利》(Jitanjali),即系包含他所作的宗教诗一部分的集子;当这诗集在英国出版时,不仅感动了以热忱介绍这诗集的诗人夏芝(Yeats),且感动了全英国的人,全欧洲的人。北方的瑞典立刻将“世界诗人”的名誉供献给这个彭加尔的伟大的作家。这些宗教诗,不仅是达到泰戈尔抒情的与灵的天才的最高峰,且实为世界文库中一种最希贵的诗及神秘的作品。
许多年以前,他的父亲曾读了他的一首儿童时所作的宗教诗而笑起来。这件事,泰戈尔到这时还不曾忘掉。但在这个时候,这个印度的大哲人似乎也受他儿子的这些歌声所感动了。他忽然叫他的儿子到他住的地方来,要听他唱他所作的歌。于是他便唱道:
我的眼不能见你,然你却常常在我眼前。我的心不能感到你,然在沉默中,你却使我觉到你永远都在那里……
没有朋友的人与被弃的人都能常常觉得你,觉到你的爱。即那无家的漂泊者也可以在你为我们全体而建的一所屋里住着而得到安慰。
他的父亲听完了这首诗,便带颤动的声音感动地说道:“歌是超绝的,我已认识了你的天才。”于是这老人便给了他儿子一束纸。诗人泰戈尔解开这些纸,得到一张五百卢比的钞票。这就是他因他的诗歌得到的第一次的诺贝尔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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