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七菫年 著少年残像第五章5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七菫年 著少年残像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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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七菫年 著
少年残像
第五章
5.
在后来的许多年,我们的生活,自然不过是平平淡淡的幸福。大学毕业之后,我回到南方,帮着父母经营他们的产业。之行比我晚了一届毕业,我工作后相当卖命,为的是出钱供她到英国拿一个硕士文凭。她的父母因我的这份诚意,相当感动,原谅了我们年少时的过错,当即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之行当年为了调整环境而转学,高四复读,举家迁到了她父亲的老家去。后来考上大学,父母搬回这里来。结婚之后,我们也决意定居在南方,为的就是能照顾彼此父母,也为了能时时去看望凯。

那些年我不可想象,凯在牢狱中,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所能做的,不过仅仅是每个月都给管他的狱警不少红包,为的是能多关照着他,不被那些犯人欺凌。
那个世界的潜规则,也不过就是如此。我每周都去看他,当然不可能每周都在会客室见面,但我也会去他的监狱,让狱警把带去的东西给他。而每次见面,我都会看到凯的手臂上,又多了一些利器之伤。我不敢直接问凯,心里却非常惊恐,所以一再问狱警是不是有人欺凌凯,狱警告诉我说,放心,保证没有犯人敢惹他,这些伤,都是他自残造成的,没办法。我们能做的都做了,他住单独的牢房,牢房里没有任何可以伤人的利器,但是他还是要用私藏的刮胡刀的刀片,甚至陶瓷碗口的碎片自残。有很多夜晚,他一个人在牢房里痛哭。除了性格越来越自闭之外,凯处处都非常让人省心,表现非常好。

他后来获得了减刑,出狱的时候,之行还在外出差,于是只有我与父亲母亲去迎接。他从缓缓打开的铁门中潦倒地走出来,身上只有一件薄衬衣,左手将那只黑色的行李袋子放下,定定地站住。眼睛不适应光线,伸手遮挡在眉骨上,神情复杂地望着我们。
看着他胡子拉碴的铁青的下巴,干燥而凌乱的头发,一张抬不起来的脸,高大而憔悴的身形。我只觉得一阵从胸腔底部涌起的酸涩不忍,几欲落下泪来。我上前抱着他,紧紧地,拍着他的脊背,而他的双手却垂落着,似乎没有力气抬起来。
父亲在一边静静看着。凯的母亲哭着上前,拿出一件厚外套,絮絮叨叨地披在他身上。凯一直后退,泪水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我看到他隐忍的表情,心里说不出地难受。这是在多年的生命空白之后,我唯一能有的心情。

该回家了,该回家了……
父亲絮絮叨叨地,扶着哭泣的母亲,拍拍凯的肩膀,轻声说。他
沉默地点点头,躬身钻进车厢。

6.
凯在家闲了一段时间,暂时还未找到工作。他又很想自食其力,
时不时痛哭着说他在监狱闲了那么多年了,现在好不容易出来,真的想要做点事情。父亲想到他连高中也没有毕业,刚刚出狱也不能做什么事,就说,你先开开出租车,不求你赚个什么钱,只是要凭自己本事挣饭吃。凯郑重地点点头。
他学车很快,领了驾照之后,就开始开出租车。凯非常卖命,起早贪黑地出车,总说要把买车的钱挣回来还给老爸,才算是靠自己本事挣饭吃。

春节将至的时候,之行出差回来,她似乎心情好了很多,我们的关系也缓和不少。除夕的年夜饭,是那么多年来头一次全家团聚。之行一家人和我们一家人,大家喜气洋洋地过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春节。长辈们打趣着说要给凯寻一门亲事,还要让我和之行给他们添一个孙子……一家人逗起来,和和美美。
除夕夜的凌晨,之行睡下了。我起身来,走到凯的房间去。

如我所料,凯还未入睡,一个人竟大开着窗户,赤裸上身,站在窗前抽烟。南方冬天并不蚀骨冰冷,却也寒风阵阵。他转过身来看看我,没说什么,便又背过身去抽烟。我像童年时那样,跳过去倒在他的床上。

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那被夜风冻得发青的躯干,像一树冷杉一样孑然地立在那里,挡住了模糊不明的光线。寒风从他那冷兵器一样坚硬的肩峰上吹过,似在抛光他的身体轮廓。那线条有别少年时的单薄,却依旧担当着我多年的想念。
一时间我觉得那躯体仿佛在逼视着我。我们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视了些许时刻,然后眼看着他弯下身来抚我的头,捋起我额前的头发。他的瞳仁在暗处闪亮,俯身摸摸我的眉毛,叫我的名字,绍城。
凯躺下来,他的手搭在我的胸膛上,额头抵着我的肩,仿佛我们又回到少年时光。
那夜我心底这样感慨:一切有如旧日好时光。但如此的生活又能走多远。

7.
大年初一,凯早上睡了个懒觉,吃了午饭之后,又要去开出租车。我们都劝他,大过年的,别去了,他却笑着自嘲说,劳动光荣劳
动光荣,要好好表现争取彻底改造。
出狱之后,我难得见他这样朗然的熟悉笑容,于是我走过去拍拍他肩膀说,准了!出去放风!他嘿嘿笑着,一脸高兴地就开车走了。
谁知道那日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夜凯已经打算收车回家的时候,三个男子带着一个年轻少女在路边拦他的车。凯想多拉一趟生意也无妨,于是就让他们上来。刚一上车,其中一个就说了市郊一个荒郊野地的地名。凯皱着眉,觉得这么晚了不想跑这么偏远,刚想商量说能不能叫他们换一辆车,一扭头,那个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流氓就拿了刀子出来。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他说。

凯镇定地回头,见到后座上那两个痞子,腰间都有刀,正把那女孩儿挟在腋下,那女孩儿怕得直抖,却被紧紧捏着嘴不敢说话。那一刻,多年前叶之行被那三个男人带走的同样一幕场景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他控制不住地血往上涌。痞子见他想悄悄打手机报警,便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匕首抵着他下巴说,杀了你我们自己开车过去也成,别给脸不要脸……
凯只好见机行事,刚刚开出市区,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原来后面
那两个男人已经开始扒那女孩儿的裤子,竟然就在车里要强暴她……

他沉住气说道,几位大爷稍微忍忍,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我这
就再开快点儿。要是在车里被交警逮到了不好。
后座一个男人说,操,深更半夜哪来的交警!一边说又要动手。坐前面副驾位置的那个头儿估计是心里不平衡,便说,滚回去,着什么急!都给我别动!

凯一路把车开到了那荒郊野岭的地儿,下车前他求几位把手机还给他。那痞子的头儿想了想,把电池给抠了下来,还给他一个空手机,说,给你手机让你报警啊,你可小心,我记着你车牌号码,你要敢给我做什么傻事儿,从今往后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下了车,推搡着那女孩儿往田地里走,那女孩儿尖叫起来呼救,凯低头想用车里的无线电报警,可是太偏远,破机器半天找不到信号,眼看着那个女孩儿被拖走,他便掉转车头,开车冲过去撞了其中一个男人,可他怕撞伤那个女孩儿,又想到当年之行的惨状,便一时血往上酒,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下车米,扑过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
他寡不敌众当即被按倒在地,刀子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女孩儿吓得尖叫不停,那几人杀红了眼,停下来的时候,才见惹出了人命,便又把他扔在田里掩埋,开走了他的车……

接到别人报警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我们赶到现场,只见他被裹尸布遮盖着,揭开来,已没有人形……隔夜的黑色凝血遍布全身……
凯的母亲当场晕,父亲扶住她,我失去控制地扑在他身上哭号,发疯一样喊他的名字,一把把他抱起来,重重地拍着他的背·…不停地求他醒过来,求他马上给我醒过来……但是回应我的只有沉默,只有他无力垂落的手,他再也睁不开的眼睛……我紧紧抱着他的身体,跪在这荒野深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泪流成河。
这冰冷破碎的身体,是从小为我遮风挡雨的哥哥,是陪伴我一路走来说好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挚友,是深夜里摸着我的眉毛说会为我的优心而忧心的少年,是沉默地爱着我的,多年来独自隐忍坚强过活的男人……我悲不自胜,抱着他躺下去,任谁拉扯也不肯起来……我只觉得他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这是我生命中,目睹第二个亲人的死去。

8.
凯,现在过得好吗?我和之行来看你了。
每年他的忌日,我都站在他墓前,这样对他说。我放下一束洁白的紫罗兰,看着他的墓碑。在人间一样的陵园,在这陵园一样的人间,我总觉得好像一回头,他就还站在那里,沉默无言地笑着。我知道他其实没有走,他好好地活着,一直都好好地活着。在我的梦中。在我至死不渝的想念里。
这是我的少年。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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