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夜晚，都藏着光芒——《不醉不休》感悟人生进阶之旅

不醉不休

作者：绿窗

诵读：兰心

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元好问《骤雨打新荷》

酒  仙

塞外流行一句酒话：东走西行，喝不过丰宁；南来北往，喝不过围场；走遍天下，喝不过隆化；全国总动员，喝不过平泉。酒桌上若有这些朋友，人人都会喝爽了，喝透了，喝服了。家中有来客必是一天三顿酒，倒下再起来，不走不算完，让人发怵，但那份情意，实在又痛快。

四方大红木桌子摆在炕上，白地蓝花瓷胖肚小酒壶汩汩淌出热热的酒，同色小酒盅满得要流，小孩的筷子敲着老虎、杠子、鸡，大人们划着拳，吆五喝六，不管输赢，那叫一个快活，无拘无碍。晚间至月上树梢，客散，送出柴门，微风吹着残酒冷香，很舒畅。

我的小爷爷是酒场上出名的风流人物，为人豪爽，仗义疏财。上桌前，翘个二郎腿自拉一段京胡美滋滋地唱上一曲，悠闲静雅。上桌后立时变化，一定要喝个惊天动地，鸡飞狗跳。从这家到那家，下了这张桌，再上另张桌，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红脸变白，热心变冷，过会就深仇大恨地吵闹起来，从炕上到地下，从院里到门外，再到街道上，继而跑到东山根、后梁上，一群人跟在后面拥拉抱拽，像娶亲一样热闹非凡，直到小爷美貌的小奶奶袅袅婷婷从镇上骑车来接，方才软下，服贴贴坐在后椅架上，搂着小奶奶的腰回家了。

村里这才寂静下来，人人都如醉了一样开怀着，感叹着，意犹未尽。我那时还小，简直把小爷崇拜得五体投地，小爷就是明星，就是侠客，一来便满村酒香，一醉就让整个村子都歪歪斜斜。

偶有醉后不刮风闹雨，小爷与孩儿们捉猫上山，捉鱼挖河，哪是爷爷的矜持。

一葫芦春色醉山翁，

一葫芦酒压花梢重。

小爷喜欢我父，他的侄子。母亲备饭，小爷歪炕上要看书，不拘什么，我爬上柜子拿本物理。小爷盯着书一页没过，早山风吹拂柳梢荡月了。醒来一跃地下，说声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拿京胡来！自墙上摘下胡胡，背倚酸菜瓷缸，端坐凳子上翘起二郎腿，吱吱刚刚校起音来。

“老乡！”小孩子排坐在炕沿上，大姐外屋烧火棍挑帘露一脑袋。小爷摇头晃脑又拉又唱，眼睛瞪得铜铃大，一段标准的二黄原板：

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

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

寂寥的黄昏亦歌亦酒，有如枯涩的黄土坡上开了一树杏花。

江山未曾老，儿又称好汉，小爷的长子更能喝酒。只可惜，媳妇绝不是当年小奶奶的温良。当年小奶奶产后刚出月子，蒙着头骑车十几里到村上接小爷，小爷就有豪气，是个爷。而小哥的媳妇自己还要耍出姑奶奶派头，二人往死里打架，破裂，走人，小哥更喝得桃李莫言，烂醉成蹊。没有个眼前人救命，胃出血，胃瘘，再喝，死神不客气了。

别的恶习只是扭曲智慧，酗酒则完全颠倒智慧，而且打垮身体。蒙田老先生四百年前就说过了。小爷爷又喝得混沌了。他的厚望被酒精淹杀，悲哀在泡沫里招摇，拽着弱瘦的身子且笑且哭，天意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对着两个长醉不醒的酒鬼，日日担惊受怕，谁总有心情桃花面。小奶奶有时真要疯掉了，想下狠心整治下这爷俩，不让进门冻他们一夜，拿擀面杖擂得他们哭爹叫娘，还喝那猫尿不！但看着那老核桃一样的脸，想着小爷从前的俊逸，小奶奶的一滴泪落在核桃纹里。小爷上了年纪总还是乖多了，酒少了，酒回来后也讪讪的。

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

小爷到底蜷在小奶奶的沙发椅上，陪着小奶奶看花看草，看电视里的爷们得儿嗒干杯。酒都藏在地窑里，小爷忍着。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哥俩好啊，拳来了！

酒  花

于是爱豪饮客，亦爱酒。初尝酒味纯属年少轻狂，男生端杯斜睨：一口闷，行吗？切！哗啦倒上半杯，嘎巴一碰，扬脖吞下！一丛小火苗立时窜起，萤火虫乱飞。酒缘一结下，绵绵无，量不大，但敢喝。小品过，猛拼过，竟得酒花之称，每宴必饮，灯红酒绿，且歌且舞，好不畅快，我找到小爷当年饮酒的真谛了。近年沾酒少些，闲来读书写字，深闺淑女样。

一日却醉透了！老久不见的朋友聚会，酒瓶一拉溜排过去，看着就爽。大家一向以满人自居，马背上的民族，驰骋草原疆场，挥剑长啸，饮酒纵歌，那是绝不含糊的。桌上不见菜下，只见杯碰，四周一瞧桃花朵朵，酒皇还在，格格不减当年勇，嘿，咱是冰冻玫瑰，忍住不凋谢，再来，漫长的夜……

酒如虎狼，有勇无力者莫与之抗。其实由不得，如鱼得水的快乐氛围，微醺简直不做片刻停留，激情勃发，只有卷入旋涡一沉到底，醉到深处，醉得心花怒放，醉成一种境界了。

听说某女能酒，酒桌上较劲，愣把男士们统统灌到桌子底下！大笑，好彪悍的女人，女侠，女霸天！一定是朵酒花了？答：酒花岂是这般容易。

酒花之意，能酒且貌美如花又解风情者。身旁必有一群舍死忘生肝胆相照的酒友，一旦酒桌相会，必能笑语喧哗，插科打诨配合天衣无缝，你来我往如入无人之境，杯酒相碰如闻琴声鼓噪，纵横驰骋天地间任我逍遥……那气场那热度谁不感觉飞升，女人都如西施郑旦再现，男人都是铁马冰河龙城飞将，待酒酣耳热席散，女人自回那苎萝村浣纱去也，随他诗仙酒仙梦里追随。

该女腰身粗壮，脸布赤丝，声若破锣，为酒只求痛快，男人女人皆退避三舍，拍手叉腰笑得山摇地动，颠倒众生。某人一撇嘴，那家伙，一笑十年不收成。

好酒与豪客，相得益彰，干脆就是了。但爱湘云酒桌上豪气云天，拈起针线能描龙绣凤，铺开纸墨即挥毫成诗。醉己亦醉人，那才是真的酒花。

酒  辩

歌德感叹过：“酒使人心愉悦，而欢愉正是最大的美德。”

酒气使然。随风而来，如临花草田园，饮之就是折花踏草，浅尝激赏，浓淡相宜。一杯是初恋情怀，讲究格调；二杯渐入佳境，情谊渐厚：三杯就是烈火干柴，豪情顿生，难舍难分了。

一生不知醉酒滋味，就像一生没经过恋爱，苍白。能酒而不酒者，简直是欢愉的最大敌人了。不被酒精点燃，亦该被爱情或艺术的烈焰燃烧一次，方是经了人间烟火。

如此，且深杯。从琐事探出头来堕入酒境，偶尔倾心一醉，日子顿时鲜亮起来。

谁说中国的酒里只有阳刚，没有浪漫？酒是辣的，但人能使酒变味。要豪情有豪情，要温馨得温馨。

李白的将进酒是大气磅礴人生豪迈，“与尔同销万古愁”，狂得没边，只有“杯莫停”。李贺的将进酒则是红绡翠盖并蒂莲开，“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指间轻捻，便“桃花乱落如红雨”，是花间情思，黄昏菩提。

谁说举杯消愁愁更愁是消极？清愁只得酒来消，什么沧桑沉重虚空寂寞皆一饮而尽，一销而空。但一醒来，仍只能中规中矩地在故纸堆里做春秋梦。敢于脱下靴子赤脚上路，才会路转溪桥忽现。

谁说“今宵酒醒何处” 是一塌糊涂，偶尔这么问一声，多么率性可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又囊括多少壮士苍凉决绝的柔情。醉中影，笑中泪，都是从容不迫。

郁达夫乘着酒兴高墙题诗：曾因醉酒鞭名马，唯恐情多累美人。酒与情仿佛都浅浅的，爱却是深不见底。

一定要面对佳朋才醉吗？一定要良辰美景才醉吗？一定要大啖数杯才醉吗？浅饮，独酌，斗室茅屋，田埂小径，醉天醉地醉日月风尘，实是对生活麻辣辣的热爱。

酒  品

妙玉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这只能适合茶道，或葡萄酒。威廉•杨格讲：一串葡萄是美丽、静止与纯洁的，但它仅是水果而已……变成酒之后，就有了动物的生命。浅尝辄止也许最佳，酒后还有无数节目，酩酊怎么甘心？

倘若一个美妙的夜晚，桌前停着这样一瓶酒：银莲花三五朵乍开，若即若离拥围着绿玉般温润的瓶身，与香槟若有若无的芳醇气息/脉脉回应，那般典雅华贵，惊喜乍现。

这时合该要郑重地品了：落地窗微启浓绸的夜色，凯文•柯恩的《绿钢琴》溪水般倾泻，迷离的眼神与酒杯轻碰，一次只呷半口，情怀和密语都是半遮半露……了不得的享受了。现代设计的艺术魅力让酒凭添了奢华与品位。

但优雅绅士一直绷着，到底有些拘泥，呼吸不畅。豪情是人类的天性，西部牛仔的粗犷与烈性更让大家爱到骨头里。

新翻《拍案惊奇》，且喜读到此处：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有好酒而善饮者，就欣然举杯，想醉就醉，别委屈了自己辜负了好时光。好酒难遇，遇着，当豪情吞下，让它热辣辣滑过咽喉，芬芳奔涌。遇着，就要赴一次真正的盛宴，让酒精热烈地燃烧生命，让生命蓬勃地舒展幸福，让幸福像酒一样醇香久远。

那么走，趁着晚风就着月光沽酒去。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