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们的读者都去哪儿了?”这是近些年萦绕在《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文学评论家施战军心头的一个问题。曾经,像《人民文学》这样的一流文学杂志,拥有大量的读者。每期印刷发行出去,都会得到各方积极反馈。“这些读者就像亲人一样,滋养了文学,也温暖着文学编辑的心灵。包括我在内的很多文学杂志同仁,都很想知道,我们的读者,那些失散了的亲人们,现在在哪?现在怎么能找到他们,跟他们建立连接?”
这种“渴望找回亲人”的呼唤,从内心深处发出,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施战军在董宇辉的直播间里直言,“对《人民文学》而言,这场直播是一次‘寻亲’,我们希望让这本有75年历史的文学刊物和更多年轻人面对面,找到更多的读者朋友们。”
直播间里的“亲人重逢”
2024开年,文学圈讨论最热的话题,除了茅奖小说《繁花》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之外,当属有着文学“国刊”之称的《人民文学》走进抖音直播间卖货了。1月23日晚8点,作家梁晓声、蔡崇达与《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一起做客“与辉同行”抖音直播间,与俞敏洪、董宇辉围绕“我的文学之路”,分享各自与文学、《人民文学》的情缘和故事。
第一次走到了直播镜头前的施战军,这样为《人民文学》“吆喝”:“《人民文学》一年12期,全年订阅其实也就是十杯奶茶钱,大家也可以把这份文学杂志作为送给父母的一份新春礼物。”
直播过程中,很多读者在留言时表达了他们内心遇见文学的感动,还讲述了感人的故事。“在直播过程中,我们一边观看这些读者留言也一边感慨。这感觉真的就像亲人重逢一样。”施战军说。
直播结束后,统计数据显示:两个小时内,累计观看人数895万人,最高在线人数近70万。直播间同时挂出《人民文学》2024年全年12期订阅链接,开播15分钟即售出2000套。从晚8点到12点,4个小时,直播间最终成交数据共计销售8.26万套,99万多册,销售码洋1983万。直到24日零点45分,仍有人在陆续下单。据封面新闻记者从《人民文学》杂志社了解,截至1月26号,已销售15万套180万册。
这是《人民文学》杂志的直播首秀,也是直播间首次“全程只卖一份文学杂志”,创造了文学界与传播界的历史。《人民文学》于1949年10月25日创刊,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创办的第一份国家级文学杂志,首任主编是茅盾,有文学界“国刊”之美誉。
老牌文学杂志开辟新路径
这场直播也引发文学圈热烈讨论。有人认为,老牌文学杂志走进当红直播间,携手知名主播,是新时代文学开辟新路径、探索新模式、搭建新平台、引入新资源、拓展新空间的一次大胆尝试。这也是新时代文学积极融入现代传播格局的有力证明和成功实践。也有人认为,此次直播成绩的说明,纯文学的读者一直都在,关键在于文学怎样去寻找、去遇见、去重逢自己的理想读者。
以传统文学期刊为中心的严肃文学,在很长时间里,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文学传统和谱系,有着自己的生产方式和运行机制。然而,随着时代的变化,媒介的更迭,各大文学刊物都面对或多或少的“订户消失”困境。
当传播媒介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文学该如何抵达更多的读者?随着通俗文学与网络平台融合,催生网文等商业模式,作为以纸质载体为主的纯文学杂志,该如何更好找到自己的知音?多元传播时代,优质的文学内容,也像藏在深巷子的好酒,需要找到顺畅的传播渠道,才能高效抵达更广泛的受众人群,获得更多被看见的机会。
1月26日,封面新闻记者专访到《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作为《人民文学》主编,他长期在严肃文学的现场第一线。他谈到了这次直播取得显著成效后,自己的感受、自己对于纯文学杂志与读者关系的认知和思考,以及下一步继续为杂志拓展传播渠道、与理想读者连接的思路和计划。施战军还特别分享了《人民文学》杂志近些年来在内容上努力扩展边界、寻找和培养新一代年轻作者、读者的努力。
文学的创作过程需要安静,是孤独的事业。但文学写作者渴望知音,写作也是灵魂共鸣的事业。在施战军看来,读者的阅读对文学工作者来说不仅是一种鼓励,也是一种指引。“我们想知道今天的读者如何阅读,如何看待文学,我们在办刊过程中也能适时去调整。”施战军说。
施战军 :
“找回失去的读者,让他们与杂志‘认亲’”
封面新闻:您在直播间里说,对《人民文学》而言,这次活动是一次文学“寻亲”。这个说法特别好。您是怎么想到用“寻亲”这个词来概括这次活动的?
施战军:在1980年代,像梁晓声老师他们发表新作,我们的邮局订户非常多,读者上百万。有时我们会感慨,今天仿佛找不到过去的朋友了。实际上我们在策划这个活动时,大家的心情如出一辙,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这些年,我们的读者都去哪儿了?我们很想找回那些失去的亲人,让他们与这本杂志“认亲”。
封面新闻:这次《人民文学》在直播间取得好成绩之后,业内的文学编辑、作家,都很激动和振奋。您作为此次活动的参与者之一,最大感受是什么?
施战军:这次直播活动能取得好成绩,主要得益于大家共同的努力。从一开始的设想,到后来跟直播平台的接触了解,到最终项目落地,经历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尽可能地考虑到了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包括愿景和期待。我们预料到会有不错的效果,但没想到反馈会如此热烈。
在过去,这样的直播平台上链接都是单本书。由于技术上的限制,连续出版物上直播销售链接,通常无法实现。这一次,在技术上也终于实现了这一目标,打通了连续出版物的销售渠道。因为一次下单的是全年12期《人民文学》杂志,这次销售出去的就有100多万本。这确实有些出乎意料,因为这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文学与读者的互相寻找
封面新闻:以前严肃文学杂志与读者沟通交流的渠道,主要是信件,不管是手写还是后来的电子邮件。编辑和作者、读者是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的。随着媒介的变革,这种沟通是不是也一度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断裂?
施战军:媒介变革之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似乎变得更加容易。但同时也容易形成信息茧房,导致人们似乎难以真正理解和接触到彼此。那种在茫茫人海中突然遇到熟悉的人的感觉,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强烈。近些年,我总是有这样的一个困扰:就像在茫茫人海中,需要很费劲地寻找文学的亲人。像《人民文学》这样精心打磨的杂志,从前期策划,到每一个标点符号的处理,经过漫长而细致的精心打磨过程,最终形成这样一件精品。最终获得的读者数量却非常有限,这让我总觉得不太对。当然,不光是文学寻找读者,一些读者也在寻找优秀的文学,是一种互相寻找。
由于时代的变迁,阅读习惯、信息渠道和艺术样式都更加丰富多样,文学可能不会像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样火热,但考虑到中国庞大的人口基数,喜欢文学或对文学有潜力的人仍然不在少数。而且在当前建设文化强国的背景下,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努力找到更多的读者,找到更多与我们志同道合的人,能够产生共鸣的人。而且一本纯文学纸质杂志的价格,其实并不高,但它经过精心地选择、编辑而成,价值远远超过其价格。而且,与读屏信息不同,纸质杂志可以反复阅读,而不仅仅是快速浏览后就消失了。作为文学界的国家级期刊,《人民文学》是值得放在家里的书架上的。
封面新闻:像《人民文学》这样的文学“国刊”,在主动去培养文学读者方面,您觉得还可以有怎样的积极主动的作为? 有人认为,推广严肃文学杂志的新媒体渠道,不仅仅是到带货能力强的明星主播直播间这一种方式,还可以在小红书、抖音等年轻人喜闻乐见的新媒体社交平台拓展传播渠道。您觉得呢?在这方面,《人民文学》下一步会有怎样的计划和举措?
施战军:把步子迈稳吧。许多兄弟期刊已经在小红书等平台进行了这样的新媒体扩展尝试。《人民文学》也有自己的快手、抖音号。这次“寻亲”直播后,有很多亲人涌入我们的抖音号,我们也需要回应。其他平台如B站、小红书等,我们需要论证思考成熟时再做下一步计划。但我们必须注意,不能为了新媒体而新媒体,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健、有实效,能够真正产生影响。就像我们与东方甄选董宇辉的这次直播合作一样,筹备了大半年时间,是有备而来,不是临时行为。
封面新闻:这次直播带来的反馈可以让你们放心,读者还在那里。读者的积极回应,更反过来也激励你们办出更好的内容质量来。
施战军:是这样的。我们做线上直播活动,一方面是寻找文学的亲人,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与大家一起深入认识文学,探讨文学的价值和功能。虽然有人认为文学可能是无用的,但对于精神需求来说,文学仍然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在文学作品里可能会与读者形成一种对话关系,形成一种精神世界的互动。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与我们产生共鸣,大家互相启发。当找到足够多的这样的读者后,下一步就是我们要从刊物质量方面继续努力,确保能够满足读者的高质量审美需求。
封面新闻:《人民文学》所呈现的文学事件和现象,引发了大家对于如何重构文学与公共生活关系的思考。
施战军:这算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事实上,中国作协在第十次代表大会的报告中明确提出,要抓精品力作以反映新时代的现实,并积极融入现代传播格局。因为传播格局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其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我们需要找到与这种能量对接的方式。
走近读者,请“人民阅卷”
封面新闻:读者需要文学,文学也需要读者。作为文学编辑来说,读者的声音,是不是也是你们需要的?
施战军:是的。与这个时代贴得更近,与大众的审美需求贴得更近,可以修正我们在创作上存在的问题。从这次交流中,我们获得了一些启示,对于未来办刊具有重要的意义。当我们编辑刊物的时候,需要思考我们的受众是谁,我们对谁负责。毕竟,我们的刊物名为《人民文学》,70年来,它一直与共和国、与时代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实际上,在聆听读者声音这件事情上,《人民文学》一直都在努力探索。比如从去年第一期开始,我们在封二彩页上开设了一个名为“人民阅卷”的栏目。这个栏目是从网上搜集而来的读者对我们刚刚发布作品的短评择优发布。目前这个栏目已经连续了13期,效果非常好。此外,我们还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起了“你在哪里”的互动,邀请读者在微信公众号后边留言,留下地址,我们会赠送纪念品。这个活动也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下一步,我们还将把“人民阅卷”活动引入直播间。
封面新闻:现在很多年轻人并非不需要文学,而是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需要文学。阅读优质的文学具有情感滋润和意义价值的探索作用,尤其是对当下容易浮躁、感到精神上有压力的年轻人,非常有帮助。
施战军:虽然我们经常看到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普遍比较迷茫啊之类的。但其实,清醒的有自己明确追求的青年也不在少数。通过这次直播我们就发现,不能简单地将年轻人定义为只刷短视频的人,还是有年轻人是热爱阅读,热爱文学的。在我们这么大的国家中,有喧闹的人,也有安静的人,有懂得审美的人。使那些内心喧闹的人得到一些宁静,让内心安静的人找到一种心灵的交流,这可能也是《人民文学》这本杂志应该承担的社会功能。
封面新闻:阅读也分为不同质量、层级的阅读。有些阅读主要是一种娱乐或消遣,有些则是一种精神追求。你如何看待“严肃文学”“通俗文学”这些概念?
施战军:看到“严肃文学”这个词,人们常常容易误以为严肃文学都是极为沉重、特别烧脑的东西,令人敬而远之。但实际上,好的文学本身充满了智慧和趣味。“严肃”主要是指态度严肃,并不代表语言古板,题材单一。《人民文学》杂志多年来一直在进行拓展文学边界的探索。比如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科幻文学作品非常受欢迎。 科幻作家王晋康老师曾说,科幻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可被视为寻根文学。我比较赞同。因为科幻文学可以启发人们对人类诸多的根本问题的思考,而且其中一些还源于传统文化。这样的作品,显然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一般消遣或通俗文学,因为它们承载着人类的精神内核。在我们国家,随着科幻文学的蓬勃发展,我认为它已经进入了文学的主流。此外,自然生态题材也是我们倡导了10年的方向。我们在这方面做了很多思考和探索。我们希望将这些成果让更多的文学爱好者知晓。
封面新闻:2024年一开年,《人民文学》就打好了连接读者的第一仗。真是令人振奋。
《人民文学》杂志2024年第1期
施战军:的确如此。《人民文学》在2024年的开端倒是可圈可点。2024年第1期隆重推出柳青的佚作《在旷野里》。这部作品写于1953年。柳青的读者众多,影响力深远,他对当今的作家产生了示范作用。这部作品在艺术性上尤为出色,因此受到了广泛的热评。现在,我们更有信心向读者们呈现更多优质的作品。当我们有像这样杰出的作品时,我们更有底气向读者们交出满意的答卷。
封面新闻:在通过新媒体平台寻找更多理想读者的同时,杂志本身的内容质量要足够好,真正吸引到当下的读者,才是让严肃文学真正获得读者的长久保障。尤其是现在不少年轻读者的审美品位很高,没有魅力的文学作品,是糊弄不到他们的。
施战军:我们每一期的作品都要对得起读者,这是我们多年来的工作习惯。《人民文学》在开拓销售渠道的同时,还必须保证刊物本身质量的上乘,这样与读者的连接才会长久。如果读者对我们的刊物感到失望,或者觉得它风格陈旧,那么他们就算来了,还是可能会离我们而去。
封面新闻:近些年来,《人民文学》表现出很崭新的气象,很有文学敏锐度。
施战军:我们特别重视发现、发掘新作者,尤其是年轻人。每年我们都会统计刊物上新作者的数量。连续几年,新作者的数量都超过100位。《人民文学》容纳了各种文学题材样式和艺术探索。许多年轻作家的第一部作品都是在《人民文学》发表的。我们有一个常设栏目叫“新浪潮”,就是专门为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的年轻人开设。这个栏目已经开设了20来年。比如现在一些广受欢迎的作家,都是从这个栏目起步的。
封面新闻:一般来说,这些新作者都是怎么发掘的?
施战军:一方面,我们会接收自然来稿。很多新作者看到人民文学的投稿邮箱后会投递稿件。我们从邮箱里经常会得到惊喜。例如,上期我们就选了一篇00后作者的小说,很棒。另一方面,我们在各种活动中积极寻找有潜力的作者。这是我们的日常工作习惯,也是我们对读者的承诺。我们会继续努力,为读者呈现更多优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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