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视角、出国追凶……剧版《三大队》想讲另一种可能丨导演说

2011年，锦阳。逃命十三年，已经整容并隐姓埋名的王大勇，没想到竟然被一个普通的送水工人送进了监狱。但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这名送水工人竟是多年前险些抓住他们兄弟，后造成弟弟在刑讯室死亡的那名警察……随着电视剧《三大队》的故事于1月4日收官，剧中程兵长达十三年的追凶之路终于告一段落。

该剧改编自“网易人间工作室”作者深蓝的作品《请转告局长，三大队任务完成》，与电影版先后开拍并几乎同时播出。相较电影对原作纪实性的还原，电视剧版《三大队》在人物、剧情、时间线、追凶过程等多维度，都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与填白，更注重对人性的深挖，展现强烈的戏剧化张力。但当电影版珠玉在前，电视剧版《三大队》在播出后难免被观众比较，口碑也兼具惊喜与争议。

如何将7000字的故事扩充为一部24集电视剧？为何电视剧剧情更显“戏剧化”？部分细节的颠覆性改编，初衷又是为何？日前，新京报记者专访电视剧《三大队》导演兼编剧邢键钧。

邢键钧坦言，剧版和影版《三大队》是同一家版权所有公司开发和创作的，当影版对于原作所要表达的“灵魂信念感”已经呈现的非常完美，电视剧版还能有哪些耳目一新的内容再去吸引观众？“所以我们就想，是不是有可能去讲另外一种可能性的三大队？电视剧相对有容量可以对人物细节进行展开，让观众更加清晰地看到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交织、碰撞，也有可能去设计更多情节反转。”邢键钧也一直在关注弹幕以及观众反馈。在他看来，每部作品都不可能做到让所有观众满意，但他希望每个看完剧版《三大队》的观众，都能从这个故事中有新的收获与感受。

从7000字到24集电视剧

遗憾未联络到作者，走访类似经历者填故事

2018年，邢键钧第一次在朋友圈的刷屏转发中看到《请转告局长，三大队任务完成》，他一瞬间被这个故事的力量感抓了进去：一个曾经如此优秀的警察，人生遭遇重大变故后，再以普通人的身份回到社会中，他要如何面对生活的困扰？他又是如何把内心的信念放大到能独自踏上漫漫追凶之路的？

“这些都让我觉得蛮有意思的。”但彼时，邢键钧并未想过把它改编为一部电视剧。在他看来，原作呈现出的人物相对单一，戏剧结构也比较简单，就是一个关于执念的故事——显然与电影体裁更加适配。这也间接导致了，两年后当邢键钧决定接下这部电视剧项目，他面临了非常多的改编困扰。

首先是，程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何让观众信服他一个人独自走上艰难追凶路？这个执念从何而来？最终剧版《三大队》确立的改编方向是以“人性”出发。虽然很遗憾的，邢键钧始终没有联络到程兵本人，但他曾前往警队做了大量采访与调研，走访了很多老警察，甚至寻找到一些和程兵有类似经历的人。

邢键钧举例，剧版《三大队》的剧本曾写过多版，第一版最接近原作，即程兵出狱之后就决定要去追凶。但在经过众多相近人物的采访后，邢键钧发现，当一个人在监狱度过十年，很难再保有当初的性格，很多人会变得麻木，对未来感到迷茫；一开始可能还会咬着牙，心里憋着一口气，到最后那口气大多会慢慢散掉。因此，最终剧本增加了将近4集，讲述程兵出狱后、决定追凶前的日常生活。剧中，出狱后的程兵一开始是麻木且不自知的。其中一个细节：他坐公交车回家路上看到一个小偷，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把头转过去——这对于一名曾经的警察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事。还有一些被删减的镜头，例如程兵走过地下通道，路过了一面镜子，因为看守所和监狱都是没有镜子的，所以他看到当时镜子中的自己有些陌生，于是他买了一顶帽子。包括程兵出狱后不想见任何人，刻意与过去的社交圈子做割裂，直到来到一家洗车行工作才有了暂且安身的地方……“这都是我们真实采访到的信息，而且不是个例。”

同样，这4集也是为了从多视角，试图补充程兵毅然走上追凶路的原因。原作对于程兵追凶的原因并未展开，只是写到程兵有追到凶手的执念，且立下过“军令状”要亲手把王大勇抓住。邢键钧只能由此继续深挖。在他的理解中，程兵的执念一方面来自于个人，一方面也或许有外部的刺激。因此剧中设计了，出狱之后的程兵孑然一人，连女儿都不认他——他希望还原孩子心中的那个英雄父亲，而不是像他现在这样不堪的、意志全无的“杀人犯”。另外，王大勇迟迟没有落网，即便三大队的兄弟们看似都把这件事都放下了，但实际上程兵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根刺，而自己就是造成这个刺的根源。还有那个死去的女孩的父亲，他在女儿的坟前说，“爸找不动了”……

“不是程兵不想追凶，他曾经不愿意去想。而这些事就是一点点让程兵把他内心最深处，曾经埋下来不想碰到的执念再挖掘出来的动力。”邢键钧说。

和原作相比，这些剧情似乎略显冗长，但在邢键钧看来，这正是体现一个人从信念满满，到信念被消耗掉，再如何把信念整理出来的必经过程。“我觉得这样的过程可能更有意思一些。当然每个观众对‘英雄’的想象都会有所差异，每人都有一个自己心里的程兵，我愿意尊重但也坚持。”

追凶过程变境外悬疑片？

故事透明不好写，但观众期待强情节高反转

更难写的还是追凶的过程。

原作只有7000余字，其中最重要的“追凶”部分仅几笔略过，甚至包括原作者在内，没有人知道程兵独自追凶的那几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这些无从考证的部分，电视剧却需要重点呈现。“从悬疑属性来看，观众期待强情节、高反转，但这个故事天然缺失。它太透明了，而且很难设计‘正邪对抗’的剧情。”

因此邢键钧选择在戏剧结构和剧情上另辟蹊径。首先，在保持王大勇神秘性的同时，邢键钧让他又一直“活”在序篇中。序篇中的王大勇实际上和本集故事也是产生关联的。“比如镜子、墓界碑、东北部分的澡堂子……我们都是在展现两个接近的时间线：片头是王大勇是从1999年逃出宁州后，他到底在做什么；正片是程兵从07年出狱，08年开始去寻找王大勇。观众可以发现，随着剧情推动，这两个时间线会慢慢接近，到最后程兵发现王大勇，续篇和正片正式重合，这样可以有正邪对抗的感觉。”

其次，邢键钧认为，程兵追凶的前提一定是掌握线索，哪怕线索是错误的。如果只是一个城市挨着一个城市寻找，显然缺少故事逻辑，也没有剧情起伏。因此剧中加入不少悬疑元素，比如程兵跟当年狱友了解到王大勇坐牢时说过，哪天有机会了就要去境外，且程兵也意识到当年抢完公司款，王大勇和王二勇应当就是要逃去境外，于是剧版程兵第一站并非原作中的湖南，而是境外察邦。在察邦调查过程中，程兵意外遭遇“兄弟联盟”绑架遇险，一来二去也调查到王大勇确实来过此地并抢走了价值千万的原石……

该剧情播出后，一些网友评论称和原作差距大，而且境外的戏份令整部剧一下变成了类型片。“这是我们处理时没想到的。” 邢键钧反思，“实际上我们做这条线是因为程兵需要一条真实、有效的线索，而这条线索如果在境内，潘大海应该早就可以查到，所以我们就放在境外。”

剧集后半段，邢键钧也增加了许多戏剧冲突。例如，程兵围绕原石展开了一系列跌宕起伏的线索查找；其间经历了王大勇疑似身亡、一桩枪击案的凶器竟是当年王大勇所持枪支等意外事件。此外，邢键钧也试图注入更多烟火气，比如大量表现三大队聚在一起吃路边摊，三大队成员结婚、程兵女儿过生日、大家欢聚过年等场景。

邢键钧解释，这些“扩充”一定不是“注水”。实际上，邢键钧在收集了很多老警察追凶十几年的故事后发现，过程非常辛苦也十分平淡，但影视剧还是要有足够的戏剧张力。“所以首先我们是要保证追凶线索的连贯逻辑，其次也不能让过程太乏味。追凶无非就是各种打听线索、观察；那没有线索时大家的心理状态，或者发现线索错误后的心理状态呢？被人误解了怎么办？补充这些部分，我觉得反而是好看的点。”

——改编细节解读——

“没有人能活在真空里”

1.为何让三大队成员加入追凶？

虽然作品名称为《请转告局长，三大队任务完成》，但原作中追凶的只有程兵一人。这场旅程是孤独且悲情的。但电视剧版让三大队的成员们也加入其中，陪程兵走过一段路，而后又因为家庭、婚姻、工作等现实原因离开队伍。

邢键钧表示，对三大队兄弟们的描写一方面是希望丰富程兵的追凶过程，另一方面也为了展现人性的选择。“经历变故后，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变化。在现实生活的缠绕里，大家还能保持多少当年的雄心壮志？石头是一直有心去追凶的。小徐也有，但他觉得三大队兄弟们都变了……我们认为三大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都会有各自的困扰、困境、心事。这是有塑造空间的。”

2.为何增加女警视角？

为何在三大队中加入林颖这个女警的角色，邢键钧解释道，这个人物也是在做了大量采访后，发现女刑警是很小众但很有色彩的一类，本身刑警的工作都是偏苦累和危险的，但他所接触到女刑警一点都不差，所以才在三大队这个集体中加入了这样一位出身于优越家庭，但依然愿意把自己投身于刑警工作的女性角色。

另外，十年之后，林颖作为三大队唯一还留在刑警队的人，变成了潘大海的下属，在后期程兵追凶的过程中她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在程兵和潘大海之间调和、交流，“就像潘大海一样，林颖代表着的是新时代警察所遵循的程序正义，这非常重要。”

3.为何程兵的女儿非常排斥父亲？

关于程兵和女儿的关系，在原作、影版、剧版中都是重要的“戏眼”：父亲的身份以及他与女儿的牵绊，是让程兵对王大勇、王二勇兄弟无比憎恶，在审讯时做出冲动举动，以及让他走上追凶之路的关键因素。但相较原作未提及出狱后程兵与女儿关系，以及影版对女儿的不理解只是一笔带过，电视剧《三大队》详尽展现了长大后的女儿对程兵的冷漠、抵触甚至怨恨。

对此设计很多观众表示不理解。邢键钧解释道，他在写这个桥段时，其实是站在女儿的身份想象：作为一个“杀人犯”女儿，以及常年缺失父爱，她的童年会有怎样的困扰和影响？“我也有一个女儿，很多时候我出去拍戏不在家，再回去她对我的态度就会有一点变化。我在写这场戏的时候其实跟我女儿聊过。我问，如果身边的小朋友都说你的爸爸是一个坏人，你会有什么感受？她说，她会非常伤心，会跟别人去打架。后来我又问，如果10年你都见不着爸爸呢？她说，我会恨你。那时她8岁。所以我就在想，程兵的孩子在6岁时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孩子的世界又没有那么明显的善恶观，即便她的妈妈会给孩子解释，又怎么去讲明白既然爸爸不是坏人，为什么又会被抓起来？再加上复杂的外部环境，孩子的心理一定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4.为何设计程兵妻子主动离婚且再婚？

剧版《三大队》也用大量笔墨描写了程兵的妻子刘文芳。邢键钧说，在创作剧本之前，他曾给程兵写过一个2万字的人物小传：程兵的爸爸在70年代背负冤案离世，程兵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和他女儿一样，经常被同学说“你爸是个坏人”，这也导致他的性格相对反叛。直到遇到七叔，让他读完高中，送他当兵，他才没有走上歪路。当时他在部队原本可以提干，但母亲生病后他只能从部队回来照顾母亲。彼时转业兵可以被安排到公安局工作，于是他成为了一名警察……

邢键钧说，在这样的成长经历中，程兵的家庭概念一直是相对模糊的。他的思维模式就是，只要对家人好，每个月把工资如数上交，就似乎完成了丈夫的责任。而刘文芳作为妻子，多年也承受了很多正常家庭不该承受的孤独和压力，时间长了，怨气一定会有所累积。

“我知道他媳妇一上来就要离婚可能很俗套，但其实生活中很常见，和职业没有关系，是我认为独立女性的一种客观选择，家庭是需要双方呵护和共情的”。 邢键钧觉得，“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在于单方面的付出，而是基于自我认知的觉醒，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电影版《三大队》中有一句话令邢键钧印象深刻，“没有人能活在真空里”，在他看来程兵也是如此。无论身份如何变化，基础亲情关系一定是重要的外部因素，同时也会给程兵造成另外一种情感困境，让人物更加真实生动。而刘文芳再婚的设计，也是为了让程兵踏上追凶路的逻辑更加严谨，“这可以让程兵觉得，他的老婆孩子现在活得很幸福，这也是他能抛下这些，一个人上路的可能性。”

5.为犯罪嫌疑人王二勇增加“女儿”引争议

为犯罪嫌疑人王二勇增加女儿苗苗这条人物线，并且在剧集后期让她成为程兵追凶的重要线索以及程兵和女儿重修关系的桥梁，这也引发了观众争议。邢键钧表示，苗苗其实也体现了“没有人能活在真空中”，同时完成了电视剧《三大队》的部分宿命感。

“苗苗作为罪犯的女儿，她的生活环境也是不堪的，和程兵的女儿事实上有一种呼应感。而程兵作为一个失败的父亲，女儿对他的误解、怨恨，他理解，但他一定很痛苦。而且苗苗作为王大勇的侄女，程兵肯定会查，那两人就会产生交集——一个是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女儿，一个是不被女儿接受的父亲，两人又是逆转彼此命运的重要因素，我觉得这种身份的错位对人物来讲是一种彼此的自我修复，同时会有非常大的戏剧张力。”

邢键钧坦言，他希望观众能从这个剧里感受到另外一种可能性的“三大队”，既有距离感的人设，又有共情性的人物，从这个近乎透明的故事里，看到社会的变迁和人物的成长变化。在他看来，这个故事既是程兵寻找犯罪嫌疑人的过程，也是他找回自己的过程。他也很希望观众看完剧能够读取到很重要的一点，“能止恶的一定不是恶，而是善良，正如程兵在这个过程中的境遇，包括他拯救了王苗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