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终特别报道】涿州书商奋力走出“泥潭”:梦见洪水来袭,咬牙贷款扩大库房

【2023年终特别报道】涿州书商奋力走出“泥潭”:梦见洪水来袭,咬牙贷款扩大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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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商王松的库房里,仍可以找寻到洪水侵袭的痕迹。

书架上锈迹斑斑,最顶层还有淤泥的印记。那些遗留下来的书本只能填满书架的五分之一,大部分架子上仍旧空着。洪水来临前,他的库房里有3万个书目品种,而今种类不到4000个。

7月底,一场洪水致使涿州数百家图书仓库被淹。王松库房里,水没过了书架的五分之四,九成的书本都随着那场大水一起湮没。这些混着泥浆的书被叉车一并铲走,以300元一吨的价格送去纸厂“化浆”。

河北涿州暴雨5个月后,涿州图书人的去向大多相似。在这座“中国出版业的仓储重镇”,有书商没能东山再起,选择了关门;有人已复工复产,扩大库房面积,等待来年的机遇;有人搬去山东泰安,重整旗鼓。

洪水过后,涿州图书人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生活。

8月,河北涿州一图书仓储园区在进行清淤工作,泡过水的书被清理出来。写着“天道酬勤”的墙现已拆除。图/受访者提供

【1】洗牌

12月18日的早晨,气温达到零下,在涿州码头镇党庄村,一对夫妻正在库房忙着给电商客户配单子。路面上仍是一层厚厚的积雪,喷壶里的水结了冰。

不远处的西刘庄村,书商刘豫正在给库房刷上新的地坪漆。11月底,这里刚刚结束地面改造,安上了新的大门。园区里一切都是崭新的,只有大门旁接待室的墙面上仍留有一条洪水漫过的“水位线”。

为了增加抗洪能力,多个涿州图书仓库园区都进行了地面改造,将地势整体抬高1.5米至2米。由于改造完成的时间不同,一些书企已经复工数月,一些还在整理库房,还没来得及搭建一间办公室。还有一些没能扛过洪水的书企,倒在了今年夏天。

往年,12月是涿州馆配型书企结账结项的日子。这5个月来,刘豫几乎没什么生意。

为了维持运转,他和多数涿州书商一样,做了一些外调图书的活,从其他同行那里调货给合作商,赚取一些较少的中间利润,来维持运转——他在水灾中损失了九成图书,近800万实洋。

“现在这个情况,结账会变得非常为难。”刘豫估计。他认识的很多书商都有负债,一些还处于停滞状态。因为缺少资金,进货难,“但又不想离开图书行业,只能是停滞。”

涿州,这座以“中国出版业的仓储重镇”闻名的城市,也被称作中国图书馆配市场的大本营,绝大多数涿州书企的主要业务是图书馆配。他们向出版社采购,再向图书馆供货。

洪水过后,资金成为涿州书企的最大难题。刘豫介绍,通常三个月到半年就能结账回款,“现在外面还有款没回来,没钱了,互相欠着,因为受灾,这个回款的周期更长了。”

刘豫打算年后回老家借钱,把刚给儿子买的婚房抵押贷款。

王松的库房里遗留下来的书本只能填满书架的五分之一,大部分仍然空着。图/九派新闻 万璇

涿州暴雨后,书企也经历了一次行业洗牌。刘豫在图书行业扎根近30年,有着较好的信誉度,货源、客户等环节都有多年的资源积累。相比而言,一些小而年轻的书企会面临更艰难的生存环境。

因为损失严重、利润紧缩,加上赊销制是馆配行业主要的结算方式,一些信用度不好、资金不足的企业很难得到合作机会。同行间调货,更看重口碑。有的书企只能走向倒闭。

刘豫观察到一些书业同仁的去向——要么借到资金东山再起,要么去给其他书企打工,很少有人脱离这个行业。很多书商都是从库房打工做起,再到零售,有了经验再自己创业。“本来是当老板,一场大水冲回去了。”

在涿仝村,书商杨成拉到了一笔投资。10月初,他搬到了新的库房,面积从700平扩至3500平。

在西南物流中心对面,集文天下的库房也从5775平扩大至1.3万平,老板邹斌还扩招了一些员工。

邹斌提及,水灾前他已有扩大规模的计划,与该库房签约。原本计划八九月份搬迁,后推至10月才陆续搬完。他损失达2000万实洋,约30%的书籍被淹。8月14日,他的公司就恢复了配货和发货。灾情没有影响他的信心,“应该两三年能恢复到灾前状态。”

集文天下已完全复工。图/九派新闻 万璇

【2】洪水

王松的妻子如今还时常会梦见洪水来袭的情景。

时间拨回到7月31日,许多书商仓库门口堆满沙袋、包装绳、打包纸。但洪水很快突破沙袋防线,涌进库房。水越涨越高,王松和妻子赶紧撤离。园区里,一家库房因为断电,连门都没能关上,洪水汹涌而至。

几天后,等王松能再次进入仓库时,积水仍然与他的腰部齐平。现场一片狼藉。书本漂浮在泥水上,架子斜七竖八地倒在甬道上。很多书已经变了色,鼓胀得像灌满泥浆的膨化食品袋。

这是王松进入图书行业的第七年。他毕业于北京邮电大学计算机通信工程专业,原先是软件工程师,妻子是物流公司DHL的一名白领。到了38岁,王松面临转型危机,决定和妻子一起辞职创业。

今年他45岁了,“说实在的,我们俩前半生上班挣的钱、跟人借的钱、贷款的钱全没了。”

一位书商拍下经历洪水后的自家库房。图/受访者提供

杨成更心疼一批即将交付的图书。这是一批高价收来的外调书,打包好了,即将发货,“本来是应收款,现在成应赔了。”这次他损失近300万实洋。

刘豫记得,暴雨后他和家人回了江西老家,安顿好孙辈,再同两个儿子一起回来救书。他和儿子从窗户爬进库房,纸张的腐烂气息混着颜料墨汁的酸臭味道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在仓库里放了一排四处收集的绝版书和珍贵资料,用箱子叠好装着。如今也被冲得七零八落,“足足有一吨多,”但也在大水中毁于一旦了,“这些是不能用钱财来估计的。”办公室的电脑、硬盘都泡在水里,数据难以找回。

库房是刘豫两代人的心血。他的大儿子今年33岁,14岁起就跟着刘豫走南闯北,做图书生意。2004年,刘豫初到北京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时,也是33岁,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开始白手起家。

他安慰儿子,两三年就能恢复过来。“书商的身家都在库房里,”刘豫实际上感到有些悲凉,他清楚地明白,这场大雨将他19年的积蓄和沉淀毁于一旦,“三年疫情没打倒,一朝大水冲没了。”

【3】搬迁

“如果再来一次大水,那该怎么办呀?”

近年来极端气候越发频繁,涿州又位于多条河流的交汇处,不少受访书商仍对洪水感到担忧。

5个月来,王松搬了两次家。一次是原先的库房受灾后,他想找个地势更高的地方当图书仓库。他搬去西先坡,那边库房条件更好,价格也更便宜,距离涿州往返需一个小时。搬去后,他发现电商客户很少去那里订购,更多还是会选择书企扎堆的涿州物流园区。

“圈子在哪,书商就在哪。”思虑再三,王松搬到原来库房附近的涿仝村,“只能咬牙找贷款挺过去,希望明天是光明的。”

水灾过后不久,山东泰安、河北固安等地都向涿州书商投来橄榄枝。不少书商有了搬离涿州的想法。但五个月后,据迁至泰安的书商透露,仅有三十来家书商搬去泰安,大部分书商仍选择留在涿州。

该书商提到,泰安政府提供了不少优惠减免政策,包括三年免租、出版物营业执照统一办理、免费办公室等。同时,国内最大的民营图书发行公司、图书馆供货商“人天书店”总部之一就在泰山新闻出版小镇。“搬去泰安的书商一部分是山东本地人,一部分是库房规模较大,免租三年很有吸引力,还有就是做出版的企业较多。”

王松的新库房正对着“福”字。图/九派新闻 万璇

不少受访者提到,图书行业需要“抱团取暖”,形成圈子,同行间会互相调货、合作、交流,关系紧密。此外,泰安距离北京500公里,运输成本较高,而涿州高铁到北京只要25分钟,馆配书企的上下游产业大多集中在京津冀,“我们是环北京文化产业,客户和同行基本在京津冀。脱离这个圈子的话,消息就很闭塞。”

“如果大家去,那我们也去,大家不去我们也不去。如果大家都往那边搬,那守着北京也没用。”刘豫说道。

为了提高抗风险的能力,涿州市也出台了一些政策。涿州市相关部门也召集书商代表开会,统计了书商受损情况,提出给书商联系更适合图书仓储的保险和低息贷款。目前,党庄村等地的书商已拿到三年的保险单,还有一部分书商仍在等待。

此外,多个园区进行了地面改造,将地势提高了1.5米至2米,且提供了房租减免的优惠政策。以涿仝村为例,该地免半年房租,同时将3毛/平的房租调整至前三年降至2毛/平,第三年以后3毛/平。

【4】机遇

在书商圈子里,另一个趋势是,“直播间”成为讨论的热词。

一个问题时常被追问:暴雨给涿州书企带来前所未有的关注度,同时将重资产产业的弊端暴露台前,这是否会给涿州书商带来一些机遇和转型的可能?

水灾后,王松也在找寻一些短平快的业务方向,希望尽快能回笼资金。图书馆配型企业是重资产产业,它有着稳定却相对封闭的运行模式,纸质书的潜在风险和储存成本都相对较高,且“压资金”,一旦遇到火灾水灾,将损失惨重。

一位书商的库房角落里还放着当时“泡过水”的书。图/九派新闻 万璇

受灾后,重振成为涿州书企共同需要面对的问题。

8月6日,邹斌首次走入直播间。彼时,当当网创始人李国庆倡议网络大V、主播为涿州受灾书企免佣带货。邹斌是那次专场的四家公司之一,拥有半小时的带货时间,一场下来成交近千单。

不少人认为,涿州书业能借着这股东风实现一些转型的可能。但邹斌认为,直播带货并不是一条可行的道路。10月,邹斌做了一个决定——他砍去了公司的电商版块,专心经营线下的馆配业务。

这与外界的期待背道而驰。“热度延续的时间非常短,流量也很难进行转化,对于100家企业而言,也只有头部的一两家企业能够在电商上做出成绩。”邹斌提到,电商并未给他带来可观的利润,新的社会热点出现,涿州暴雨的热度很快就会过去。到后来,成交量也寥寥无几。

对一家馆配型企业而言,它的目标客户主要是学校、图书馆、书店,而不是个体消费者。“因为我们没有做社交电商,而是做拼多多、淘宝等二类电商平台,流量很少,最终是败给了算法,最多时一个月也只能达到几十万的成交额,对我们来说并不赚钱。”

是要花钱投流,还是及时止损?邹斌选择了后者。邹斌自2019年就提议做新媒体,今年才成立了新媒体团队,且难以招募到优秀的运营人才。而他在线下馆配业务已做了20余年,“不如把一厘米的宽度做深”。“我们在馆配上做的时间更长,做出品质的可能性更高。”

刘豫也有书商朋友在尝试直播卖书,他们给主播付佣金,交给他人卖。直播间给书定价,“66元10本,顺丰包邮”,成交量可观。

“出发点是好的,但现在直播卖书的大方向是压价冲量,这就意味着需要控制成本,书的品质也会越做越次。”刘豫认为,这并不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方式,除去邮费和平台抽成,一本书的成本甚至不到3块,“会把行业带完蛋了,这书能好到哪去?”

邹斌提到,馆配型图书行业是相对封闭的行业。书商寻求转型,大多也只能在业态的不同环节上去延伸,比如出版、电商、物流托管,但这并非朝夕可以达成,“大多数书商在业务上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去留的问题。”

【5】未来

自1994年进入图书这行,刘豫再没离开过这一行业。

那时刘豫在南昌买旧书摆摊,开始了他的书商生涯。在那以前,刘豫干过许多营生——他摆过地摊,做过水果批发,修过自行车。他觉得图书行业是相对稳定的,“我们本来就是做特价书,对于年限没有要求。只要不着火,不被水泡,书的品质好,早晚是会有读者的,亏不到哪去。”

2004年8月,他和一批书商决定从南昌搬去北京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注册了图书公司。2018年,由于图书企业、纸厂、印刷厂开始逐步迁出北京,他也跟随集体搬到与北京相邻的涿州,成为环京津冀图书出版产业带的一分子。

入行多年,刘豫见证了技术浪潮对于实体图书企业的冲击。早期,他的主要业务不是图书馆配和电商供货,而是给1000多家全国各地的民营书店供货,如今他的客户里书店仅剩20余家。刘豫提到,他还在从事这个行业,是因为相信未来还会回到全民阅读时代。

“电子阅读和短视频带来的是碎片化的知识,要建立系统性的知识结构,还是要看书。”对于图书行业,邹斌较为乐观,他认为图书是学习系统知识、构建认知网络的重要媒介,图书并不会失去自己的市场和价值。

一位书商在库房整理图书。图/九派新闻 万璇

图书行业的未来几何?王松认为事物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谷峰和谷底只是一条波段上的两处节点。

灾后,他将库房面积从700平扩大至1200平,这几乎是园区里很多活下来的书企的共同趋势——扩大库房面积。“现在可以用比较少的钱,租一个更大一点的地,没准未来真要能起来呢。未来慢慢把书铺起来,再过几年经济环境好了,还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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