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小童书采访了法国资深出版人、鸿飞文化出版社创办人、绘本《孔子》文字作者叶俊良,探讨了与当下国内原创绘本发展有关的诸多问题。这位从东方到西方,从建筑设计转做童书的出版人,真诚而质朴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或许通过他视角,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原创绘本进一步走向世界的可能与方向。
用图画讲故事,
并从生活里学习“留白”
新京报小童书:你2007年创办鸿飞出版社,自己也作为作者创作绘本,在与插画师合作方面有很多经验。现在国内原创绘本发展势头良好,越来越多的编辑开始发掘原创绘本创作者。现在,你会从什么角度去判断一位插画师是否有潜力呢?
叶俊良:我有两个判断角度。第一,会画画的插画师不见得会用图画说故事,所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创作者的特质。用图画说故事很难教,但可以学,编辑根本没有办法教插画师如何讲故事,那么创作者向生活学习就很重要。
若想做出经典作品,不是看遍世上所有经典童书就做得出来,你要有从生活里学习的能力,不管什么东西都可以学。我要跟一个创作者合作的话,我会希望他已经学习很长时间了。编辑的职责不是教你去说故事,而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指点你、陪伴你去把事情做得更好。创作者要自己去学怎么用图画把故事说出来。
第二个角度是第一个点的延续,当我对作者说出“你要表达的这个地方可能还不是很到位”时,我们会讨论为什么不到位,在我跟他解释后,作者自己会去想,会找到解决的方式,而且往往每次他找到的方式都比我原先设想还要更好。
我是不会跟创作者说我设想的是什么,那会成为一种限制。但当作者的修改返回来的时候,我会感到非常震撼:他竟然做得这么好!作者也会很感谢我,对我说:“因为有你点出来,我才能做得到更好。我原本是没有想到的。”
新京报小童书:你在法国长期投入与中国文化相关的绘本的编辑与创作,与法国绘者合作的《花木兰》《孔子》也是新颖、质朴且令人感动的作品。当下国内新人绘本创作者越来越多,我们会发现,好的绘本都懂得留白,而留白也是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一个特质。关于“留白”,你怎么看呢?
叶俊良:对,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不管是华人的绘本,还是法国人的绘本,“留白”都是必要的,因为你相当于给读者留了一个想象的空间。
像鸿飞出版社,为什么叫“鸿飞”?因为它来自于苏东坡的一首诗:“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大鸟已经飞走了,作者不在那里回答你所有的问题,所以留下来的只有痕迹,对不对?
就像一本书在读者手上,读者要主动走进书的里面,把自己的经验和想象代入进去。读者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的经验和想象,6岁小孩有6岁小孩的经验跟想象,10岁、20岁的年轻人也有他自己的经验跟想象。
所以说为什么一个书能够“活”那么久?就是因为读者每次进来,都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回到你问的留白,法文的绘本也要留白,不然读者就没有任何的位置。几乎没有留白的书也是有的,但可能不会出现在鸿飞的书目里。或者说它也有留白,就是留白的方式不一样。
新京报小童书:那是什么样的不同的留白的方式呢?
叶俊良:比如说,字跟字之间是有空隙的,那些没有讲的东西是要靠读者的想象去填满。法语语言的特性是,它的逻辑结构性很强,环环相扣,一句接一句有转折有连贯,所以它的空隙会比较小,所以说读者被语言引导的程度就比较高。中文词语间的空隙就很大,我们都习惯了,就好像一条河里有石头,你摸着石头过河才不会掉下去。所以说中文等于是石头跟石头之间的距离比较大,我们可以跨得过去,法文就是说这石头跟石头之间的距离比较小,可以小朋友牵着小朋友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去。
我们作为华人创作,要保留我们留白的特色,也要考虑读者需要的跨度和距离,让他能够跨得过去,不会掉到水里面去。这真的是艺术的拿捏,你要把它留白,做到韵味很悠长,但又要引导读者让他能够走进来。
新京报小童书:新人创作者在创作前几本书的时候,难免会用力过猛,会把图文填得特别满,这个时候怎么去拿捏留白,可能是这些刚起步的创作者进步的方向。
叶俊良:是的,这让我想起有个读者问的问题,他也提出这一点,觉得很多新人作者的绘本会太过用力。好的作品到最后一定是你看不出用力的痕迹的。
新京报小童书:是的。那么在起步阶段的绘本创作者要怎样去体会留白、向留白去走呢?
叶俊良:有时候你填的东西很多,可是没有讲到重点,读者懂得反而很少。所以确实是需要学习,需要有人陪伴和指点。
我作为编辑感到很绝望的时候,是有插画家给我看他的草图,结果根本看不出来要表达什么。草图里放的东西不少,可是没有方向没有重点,你不如做减法——什么是你一定要有的?为什么这个东西一定要有?可能有些应该有的东西,草图里没有,我也不能帮他想。替他想就不是他的东西。
所以,第一是,要把不需要的东西拿掉;第二是,需要的东西你要能想得到。这就需要扩充你的生活经验,要去活出很多种不同的体验,感受不同情境,然后你去关心别人:别人在想什么?别人的感受是什么?
哪怕此刻应该有的东西还没有,但总有一天你会把它想出来,然后放到你的草图里面。有些人二十几岁就想得到、观察得到的,因为他很用心,有些人可能40岁、50岁,才感受到,这都是一种成熟。
新京报小童书:留白的前提是弄明白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
叶俊良:是的。成熟后的结果就是,一定会有特色。要是把很多跟别人借用的东西放到你自己的土壤里面,刻意营造一个特色,反而会让大家不知道你是谁。但当你有特色之后,你不去刻意说我是谁,大家一眼就看出来了,知道你是谁。
新京报小童书:是的,有时候创作者画面上不敢去留白,是因为对自己的表达没有把握,想要展示十八般武艺。
叶俊良:可是绘本的图画不是纯技术性的,即使是很朴素的画,也会感动人。当然,把各种技艺都学好是应该的。当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展现自己,是以自我为中心,但一个作品,它的中心是阅读的人,对不对?这本书能不能给读者带来滋养,才是重点。
然后在一本书被读者阅读的时刻,作者已经像飞鸟一样离开了,你不能再在那里,揪着读者的领子说自己要表达的是什么。
做书,不只给当代人看
要给一代代人看
新京报小童书:你在新书《在法国做图画书》中回忆了初中时的阅读,青少年时期的你从《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获得了力量。《麦田里的守望者》作为一本成长小说,有很多负面的情节和脏话,是一部很尖锐的作品。但是现在,整个出版界,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都会对儿童和青少年读物进行“过滤”,删掉尖锐的内容。你对这种为儿童和青少年“过滤”出版物的现象怎么看?
叶俊良:你的观察很准确,在欧洲也有一些这样的现象,可能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家都很自然地接受文学作品,社会上各种意见的表达也是自发的。最近这几年,的确在童书出版时,会去修改原先的出版内容,把它做得不那么尖锐。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是一种保守跟退步的做法。因为作品是永久的,每个时代的读者会不一样,因为某个时代的读者觉得太尖锐而去改变作品原貌,也会影响作品本身的表达。当然,我们也要考虑儿童或者青少年心理的发展。
新京报小童书:当大人把孩子视野范围内所有尖锐的元素都抹杀了的时候,其实孩子的生活经验是不完整的。
叶俊良:对。一个作品里面有比较尖锐的内容,有一些脏话和冲突,其实正是成长中的青少年需要在文学里遇到的元素,因为有时候在现实生活中,这些没有办法发生的事情会在他们心中被压抑住。文学是一种提供想象和疏解的管道,因为你在文学里面得到一个疏解,然后才能升华。
要知道文学不只是疏解而已,它有一种升华的作用。这种升华是指,你会知道,原来人生的阴暗跟痛苦其实可以透过很多方式,比如说艺术、舞蹈、文学、电影等等,去变成一种美的东西。只要它是美的,它就给你力量。
新京报小童书:是的。而且我们似乎忘了,书可能不只是给当代人看的,它是文化的积累和传承,会对后世不断地产生影响。进行这样的删减之后,它可能就失去了他原本要表达的那个东西。但是好像现在很多人做出版,只集中于当下大家的需求,好像在彻底地做一个商品一样,只考虑眼前的事情。
叶俊良:你说的我非常有同感,就是说书对于某些人、对某些出版商或书商来说,它是一个产品无可厚非,但是书不只是一个产品,它比这个意义更广大许多。若只是一个产品,你甚至不需要一年两年,只要当季大卖就好,只要能够回本甚至有钱赚就可以,这是产品的功能。
你会喜欢一本书,是因为你第一次看到它,你想要看第二遍、第三遍,甚至十年之后,你再去看第五十遍,所以书就是这么一个有特殊性的东西。我作为一个出版人,首先当然需要把书卖出去,所以我们不是蔑视书作为产品的事实,而是说书不只是一个产品。
时间会回答很多问题,
人没法替时间回答
新京报小童书:你是把书放在一个很长的时间轴上去衡量、看待的,是这样吗?
叶俊良:或者说是一个生态系,生态系里面很多不同的物种,有些可能朝生暮死,有些可能是好几百年的大树。所以说其实各种各样的书都有,重要的是你要自问,你做的东西是哪一种?它需要什么?可以带来什么?
当我们了解得越多,在我们一生有限的时间里,我们就越希望能够做出最好的贡献,对我来说大概是这样子。
新京报小童书:你觉得像大树一样有百年生命力的书,有什么样的特质?或者说,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童书会成为经典呢?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我很好奇。
叶俊良:通常是,时间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哈哈。
我喜欢一本书,我当然会很想去跟人分享,但我自己的个性不会把它捧成很伟大的经典。因为我觉得经不经典是我自己的判断,对我来说是经典就好。至于说是不是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经典,这个问题让时间去回答就可以了。我们不需要代替时间去做这个回答。
所以说我们可以去思考,为什么一些30年前的书,现在还会被人一再阅读,我们去看、去参考就好,但也不是每个人说一本书经典,你一定要跟着别人认可它,好像你不特别喜欢这本“经典”,你就有罪恶感,觉得自己没有学习到位,没有看到它好的地方,我觉得不需要给自己这种压力。
我希望我们不要把经典作品当成天花板,而把它当成垫脚石,帮助我们投射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新京报小童书:所以你会提炼孔子的人文精神,适当虚构,来创作绘本《孔子》。
叶俊良:是的,我们要去亲近经典,就像我们亲近朋友一样,所以我不要把孔子写成一个伟人,高高在上,如果这样写,我就失败了。如果能够把孔子写得好像是我们身边的人,可以亲近他,甚至跟他对话,这样子我就成功了。我要把孔子从一个小孩写到老人,我要把他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新京报小童书:现在国内有一种观点,就是“一本绘本孩子能不能看得懂?”是编辑、作者,甚至市场衡量作品的一重标准。这个观点曾很有启发性,因为它是优先考虑儿童读者的趣味需求和认知水平,而不是以成年人的教育目标为中心的。但是在国内原创绘本已经有“儿童本位”的创作观念后,这种“要让孩子看懂”的观念反而成了一种限制,因为当大人判断某本绘本小孩子看不懂时,很可能孩子是能看懂的。对此你是怎么看的呢?
叶俊良:我们要有一个立场,就是不要让经验变成你的牢笼,它本来是可以帮助你飞得更远,让你更自由,但是你不要让它变成唯一的标准。
而且我们做书也不是只为三岁、四岁或五岁的孩子看,孩子过了这个年纪就不能再看了。我们要做的是那种一个孩子长大了再看,能从中看到儿时没有看到的东西的书。
新京报小童书:对,好的绘本都是这样的,大人们也会被绘本打动。
叶俊良:我们不应该把参考标准当做不可逾越的规定,好像你跨过去就犯规了,文学艺术中不存在犯规不犯规的问题。而且绘本不只是小朋友在看,成人也在跟孩子一起看绘本。所以说书是两个人共享情感的媒介。
你不是孩子,怎么知道他看不懂?我们做书的人,都有一点叛逆性,所以要让可能性放开,大概我的答案是这样的。
采访/王铭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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