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结束,我父亲从贵州返乡,率一家三口,离开我的出生地大桥村,北渡长江,入住滩盘乡天台村小屋基,和老岳母家一起,编织窄布。
刁本森就是不同寻常,他坐在木架结构的土织布机上,手中的梭子左右飞旋的节奏,总比别人快几拍,我外婆一天织一匹布,他至少是一匹半。
织布赚了点钱,他便自立门户,先后在下渡口、后湾做弹棉花,赶溜溜场的生易,日子还算滋润。
有点余钱了。解放前夕的1949年盛夏,由他资助,操办了我舅舅江世美的婚礼。
当地习俗,姑娘出嫁,得由弟妹中选一人送亲。外婆家窘迫,新娘佘治文家更穷。眼看花轿和抬“送亲客”的滑杆儿都到了,可佘家小弟弟还一丝不挂地坐在门坎上。一位迎亲者曰:“小鸡鸡总得遮住哟。”说罢,脱下外衣给小弟弟罩上,将他扶上滑杆儿。哈哈,和我一般大的佘家娃儿,是光着屁股送亲的呀!
这事发生在小屋基,是外婆告诉我的,当时我六岁多,因情节独特,我记忆深刻。
我居留时的小屋基,是一座土木结构、青瓦盖顶、人丁兴旺的大院落。上厅东侧是傅家,中堂是江家老太祖,西侧是老船工魏姓一大家子。我舅舅家住下厅中段,西边是四舅公,东是三舅公家。
下厅南边是一块公用的大晒坝。上下两厅之间那块宽敞的空地,则是我们儿时玩游戏的场所,比如打蛇抱蛋,老鹰抓小鸡,抓签儿(摘荆条做半尺长的杠、丫、勾三种签,手握一大把翻甩至手背,将停留在手背者高抛,同一只手快速选中目标,抓住其中一枝,几人轮流操作,抓多者胜),喊三儿(地上划一大口,内加井字,对奕双方各在底线三个连接点摆三颗石子,依次各行一步,谁无路可走为输),打掰掰撞(双手抱小腿,以膝盖为武器,与挑战者对撞,双脚先着地者输),还有打珠子、滾连环、抓籽柄金,等等,花样百出。虽土不拉叽,大家却玩得展劲,不亦乐乎!
新时代,老居民或搬迁,或升天,或外出打工创业挣钱,原本热闹的小屋基,日渐凋零。我舅舅家本是“高产户”,养育了九个子女,我们常戏言,再生一个就“老实”(老十)啰。可当今,只剩我表弟江四夫妇俩,留守在这诺大的院落中。
江四家和我们交往甚密。每次我和弟妹去他家,总有挑井水现磨的嫩豆花,黑不溜湫的老腊肉,新鲜的时令蔬菜和白沙镇“刁烤酒”家酿造的高粱酒。
一次次造访,总让我频添乡愁。
啊,乡愁就在故土的美味里,乡愁就在山野的风景中!
乡愁就是那深井中的一勺水,就是那一碗酒、一生情!
小屋基,我忘不了;小屋基呀,我父亲更视之如根。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曾在此编织窄布,五十年代,他将子女寄养于此,七、八十年代,又多次资助舅舅家翻修老屋、建造新居……根基所在,怎能舍离、怎能忘?
再说小屋基所在的滩盘吧。
滩盘这“盘”,好生了得!它到底有多大,无人知晓,仅说说它裸露于外大家都看得见的那一丁点吧:
民国时期开工,解放后于1951年建成通车的成渝铁路,擦伤它一点外皮,横穿而过。在铁路南侧,滩盘场一条长长的老街和后来扩建的溪河街、交通街,紧挨老街的白沙火车站、煤建公司、木材转运站,北侧的江津丝绸厂、粮管所、分散的农家宅院,以及八十年代从老街搬来的乡政府办公区和陆续兴建并不断扩大的滩盘场新街区……全都在这块完整的石盘上。
盘石向北向西,钻入地下,可在鹞子山、桂花园、天堂山、大石包、石脚迹、牛背山、云峰寺、石梯坎、护国寺、金银石、石门镇……又频频露脸。时藏时显,不知所终。
向南斜坡下延,挿入江心,而与之相联的,便是白沙镇的著名地标——朝天嘴、石坝街-—当今诸多影视剧中重庆朝天门码头的取景地。
盘石阻水而为滩,掀起重重波澜,发出声声怒吼。我没考证,“滩盘”这沿用千百年的老地名,是不是由此而来呢?
就在这块石盘上,1981年我父亲退休,动用历年积蓄,紧靠乡政府旁边,建造了一座土木结构的小院,邀约朋友创办了塑料水管厂。四年后母亲退休,他们又利用宽敞的后院,养鸡售蛋。
父母用辛勤劳动所赚的钱,托一位海军转业跑远洋运输的老乡(刁三刁四的中学同窗),在香港为其子女和媳妇女婿八人,各订制了一枚99.99%纯度、铸有祝福文字的金戒指。
按传统观念,这当属“传家宝”了,但我始终将这“戒指”视为“戒子”。因为,在长期与父母的相处中,我深谙其意,他们是在告诫子孙,戒除坏习惯,增长才华智慧,培育强大的意志力和敏锐的观察力,为自己既定的目标奋斗不息。
一次回乡探亲,偶听父亲念叨:“这辈子还没住过砖瓦房哩。”当时我并没在意,谁知他早有安排。1990年,他卖掉入住不到十年的小院,在滩盘老街最南端、夏季洪水都能淹到的石盘上,建造了一幢钢筋混凝土砖木结构的小楼。
小楼的地基与诺大的盘石连为一体,牢靠扎实——亦如人们常用的那句成语“坚如磐石”;老来入住这赶新潮的房舍,了愿之舒畅,正合成语所言“称心如意”!次年农历十月,他召回各地子女,邀请亲朋好友,在这新楼中欢度了自己的七十诞辰。
正直改革开放深入推进,民众生活不断提升之际,非常遗憾,1995年8月,他被确诊肺癌晚期,医生断言只有80天生命。我听此消息,如五雷轰顶,猛然出现心脏早搏。
逼不得已,我父亲离开他亲手建造的小楼,来到贵阳遵义巷,在我居所设家庭病房治疗。
天不佑我,80天后我父亲与世长辞。尊循老人家遗愿,我们连夜将他送归故土滩盘,由舅舅选址,安葬于小屋基后山。
辛苦一辈子的刁会计,魂归故里。
操劳一辈子的老父亲,天堂安息!
还记得,滩盘、小屋基,后山坡上,那“入土为安”之夜:
寒风瑟瑟拂灵幡,
细雨霏霏洒茔地。
脑际若现仙鹤飞,
耳畔似闻杜鹃啼。
泣犹伤,
话哀凉,
添惋惜!
啊!
人生自古终有去,
活在亲朋思念里!
(《记忆录》告一段落,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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