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第三十六章。
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记忆中,这场闹剧总是与当时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体态丰腴的陌生女人联系在一起。典礼一开始他便注意到了她,但之后,由于忐忑的等待,他又把她忘记了。她那珍珠母一样白暂的皮肤,她身上那种幸福丰盈的女人所特有的芳香,以及她那女高音般的宽大胸P上别的一枝人造洋玉兰,这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一袭黑色的天鹅绒长裙紧裹着她的身体,黑得就像她那双充满渴望和热情的眼睛。头发更是乌黑,用一把吉卜赛人的发梳别在后颈处。耳坠和项链是同一款式的,好几根手指上戴着一模一样的戒指,而所有的首饰都嵌着闪闪发亮的泡泡钉,右边的脸颊还用眉笔画了一颗痣。在最后那片混乱的掌声中,她怀着真诚的哀伤看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眼。
“请相信我,我真心为您感到遗憾。”她对他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很感动,倒并非因为这份他应得的同情,而是惊讶竟有人知晓他的秘密。她向他道明原委:“我是从开信封时您翻领上那枝山茶花的起伏中看出来的。”她把手中的长毛绒洋玉兰拿给他看,并向他敞开了心扉。
“所以我才老早就摘下了我这朵。”她说。
她因失败而马上就要落下泪来,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用他那夜间狩猎者的本能改变了她的情绪。
“咱们找个地方去一起哭一场。”他对她说。
他把她送回家。到了门口,几乎已是午夜时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便说服她邀请自己进去喝一杯白兰地,边喝边看看她提到的这十多年来积攒的有关公众大事件的剪报和相册。这个花招即使在当时也已经很老套了,但这一次却不是他主动出击,而是她在从国家剧院回来的路上就说起她的剪报。他们进了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进客厅的第一眼便注意到,唯一一间卧室的门敞开着,床宽大而豪华,铺着锦缎床罩,床头饰有铜树枝。这让他有些慌乱。她想必注意到了这一点,上前一步穿过客厅,关上了卧室门。她请他坐在一张印花布的长沙发上,上面有一只猫在睡觉,然后她把收集的几个册子放到了中间桌子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紧不慢地翻着册子,想得更多的是接下来的行为,而非正在看的东西。忽然,他抬起眼,看见她双眼噙满泪花。他劝她想哭就哭,用不着难为情,因为没有什么比哭泣更能减轻痛苦了,但他建议她先松开紧身背心再哭。他上前去帮她,因为那件紧紧束在身上的背心后面有两根带子来回交叉地系着。他并不需要将带子完全解开,刚解到一半,紧身背心就因内部的压力自己松开了,那对硕大的R房终于自由地呼吸起来。
即便是在最顺手的场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从未摆脱第一次的紧张。他鼓足勇气用指肚轻抚她的脖颈,而她蜷起身子,像个被娇宠的小姑娘似的SY着,但始终没有停止哭泣。于是他又轻吻了一下她的脖子。他没来得及吻第二下,她就将她那贪婪、火热的庞大身躯整个地掉转过来,两人抱滚到地上。沙发上的猫惊醒了,尖叫一声跳到他们身上。两人像窘迫的新手一样忙乱地摸索着对方,但不管怎样总算找着了。他们在散了页的剪报册上翻滚着,身上还穿着衣服,大汗淋漓,比起自己闯下的爱的灾祸,他们更担心猫儿疯狂的抓挠。但从伤口还在流血的第二天晚上起,他们又继续这样做了好几年。
当他发现自己开始爱上她时,她已整整四十岁,而他即将年满三十。她叫萨拉·诺列加,年轻时以一本描写穷人爱情的诗集赢过一次比赛,曾有那么一刻钟出尽风头,但书从未出版过。她是公立学校修养与公民教育课的老师,靠工资生活,住在鱼龙混杂的赫塞玛尼老区恋人巷一幢租来的房子里。她曾有过几个短暂的情人,但没一个抱有跟她结婚的打算,因为想让那个时代和环境中的男人跟哪个女人睡过觉就娶哪个女人实在是太难了。自从她的第一个正式未婚夫逃婚以后,她自己也不再让这样的幻想滋生。她以十八岁所能付出的全部疯狂与热情爱着他,而他却在婚礼的前一星期逃避了自己的承诺,将她抛弃在绝境,成了被人耻笑的新娘。或者用当时的话来说,成了被人用过的未婚姑娘。然而,那第一次的恋爱经历虽然残酷而短暂,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痛苦,而是让她有了一个模糊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有没有婚姻,有没有上帝,甚至有没有法律,如果床上没有个男人,那日子根本就不值得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她在做爱时必须吸吮一个婴儿用的奶嘴才能达到幸福的顶峰。他们把市场上能找到的各种大小、形状和颜色的奶嘴买来了一大串,萨拉·诺列加把它们挂在床头,以便在紧要关头伸手就能够到。
虽然她和他一样都是自由身,或许也并不反对把他们的关系公开,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一开始便把这种关系界定为秘密探险。他几乎总是在深夜才从后门溜进来,天亮前不久再踮着脚逃走,
他和她都明白,在这样一所合租的人口众多的房子里,邻居们总是要比他们佯装的知道得多。虽然这只是走走形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非要如此,在有生之年,他和女人交往时也一直如此,从未出过差错,无论是和她,还是和其他女人,都从未被抓住T情的把柄。
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只有一次,他留下了牵连的痕迹,或者说手写的证据,差点要了他的命。事实上,他一直都表现得就像是费尔明娜·达萨彻头彻尾的丈夫: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不停地努力摆脱自己所受的奴役,却又从不让自己的背叛给她带去痛苦。
但如果没有误解,这种秘密也不可能一直成功地深藏不露。就连特兰西多·阿里萨死前都坚信,她以爱抚养长大的儿子因为年轻时的首战失利,从此对一切形式的爱情都具备了免疫力。不过,他身边很多人的想法就没那么仁慈了,他们了解他诡秘的性格,知道他爱好各种秘教服饰和奇怪的沐浴露,于是都怀疑他并非对爱情,而是对女人具备了免疫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这些揣测,但从来置之不理,并不澄清。萨拉·诺列加也毫不在乎。和无数爱过他的女人一样,甚至也和那些并不爱他却在交往中让彼此都收获了满足的女人一样,她是按照他真实的样子来接受他的:一个过客似的男人。
到了最后,他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她家里,尤其是在星期日的早晨,那一向是最平静的时间。她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来,将整个身体奉献给他,在那张装饰繁复的大床上,尽全力让他幸福。床一直是准备好的,在那里,她从不允许仪式性的做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明白,一个没有什么阅历的独身女子怎么会如此精通男人之事,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如此轻盈、如此温柔地控制她那鼠海豚似的柔软身体,就仿佛在水底游动一般。她辩解说,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浑身抽搐了一下,对她的过去重新萌生了忌妒。他想,或许她要比她装出来的样子饱经沧桑得多,但他只好咽下这些猜疑,因为就像对其他女人说的一样,他也告诉她,她是他唯一的情人。很多事情他都不十分喜欢,比如不得不忍受那只暴怒的猫待在床上,萨拉·诺列加磨钝了猫的爪子,以防ZA时被它抓得稀烂。
然而,几乎就和喜欢在床上闹到筋疲力尽一样,她还喜欢将爱的疲惫献给对诗歌的崇拜。她不仅对她年轻时代的伤感诗有着惊人的记忆——当年,那些新创作的诗歌会装订成小册子在街上出售,两个生太伏一册——还会用大头针把自己最喜欢的诗钉在墙上,以便随时用生动的嗓音朗读。她还把修养与公民教育课的课文编成十一音节双行诗,就像正字法双行诗那样,但终究没能得到官方的赞同。她痴迷于朗诵,以至于ZA时还常常扯着嗓子背起诗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把奶嘴硬塞进她嘴里,就像制止孩子哭泣一样。
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问自己,究竟哪一种状态是爱情,是床上的DLDF,还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静。萨拉·诺列加用一个简单的结论让他平静下来,那就是:凡赤身L体干的事都是爱。她说:“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萨拉·诺列加觉得这个结论很好,可以用来写一首关于貌合神离的爱情的诗。两人联手把这首诗写了出来,她还拿它去参加了第五届花会,并坚信从未有人以如此具原创性的诗歌参加过比赛。但她又一次失败了。
(此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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