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选读 | 岁月深处

醇色出品 || 制作：杰铎

岁月深处

作者：吴丹

演绎：祝克非

    那年大山的天空，澄澈得像她清亮如水的眸子。

     二十多年前一个夜晚，我们深陷一片黑暗。朋友开着货车，行驶的道路，上坡下坡，左拐右拐，不是悬崖就是绝壁。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将手移到上衣兜里，不自觉地掏出香烟。这鬼天气！没想到千里迢迢从重庆到邻省的一个乡拉货，遇上罕见的暴雪。虽然坐在驾驶室里，仍然冷得上下牙直打颤。

     理智告诉我们，必须赶快走出这段打滑的道路。车又开始前行，车窗玻璃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丝毫的美感，如粉如沙如尘。风，肆无忌惮地摇撼着一切……夜，像张开的一张硕大无比的网。黑暗中的大山异常诡秘，仿佛隐藏着深深的未知。

     货车突然停了下来，一阵焦躁急切的发动机声响之后，依然纹丝不动。“车子陷进去了！”朋友告诉我，“等天亮再想办法吧。”好在这里已经离拉货的地方不远，于是，我们只好决定在此处将就一晚。

     冷，此时侵入骨髓。窗外已是“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大地”的景象。熬了一会儿，手脚麻木的感觉告诉我，我们正在冰天雪地里和自己的体力进行着较量。实在受不了，我让朋友启动了发动机，燃烧散发的暖意让人的知觉一点一点恢复。过了一会儿，怕耗油过多又不得不关闭了发动机。不过，驾驶室内余温犹存，于是，饥饿疲倦的感觉袭上心头，我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很快，两个衣着单薄的大男人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一片云彩轻轻飘落在我身上，那么柔，那么软，仿佛童年时贪恋的棉花糖，抑或母亲温暖的怀抱。我沉溺其中，飘飘然不知置身何处……我是在光晕的刺激下醒来的，梦中的温暖真真实实包围了我，我甚至摸到了身上盖着的柔软的东西：一床崭新的、蓬松的棉被！红色的牡丹花，深深浅浅，绽放在光滑的丝缎面上，秀韵多姿，溢彩流光。

     我一定还在做梦！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十多年来，我从未经历过如此离奇的事情。这荒山野岭，莫非我也遇上了鬼怪狐仙！

     我下意识拧了拧大腿，确定不是在梦中。旁边，朋友正鼾声如雷。我没有惊醒他，起身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冬天的山村非常萧瑟、冷清，我看了看，四面青山，白雪皑皑，在阳光中，异常耀眼。天空中没有鸟儿掠过的身影，前方，道路的尽头，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小河。

     我向着那条河走过去。近了，一位少女在河边洗衣，身上，穿的一件大红底、小黑点图案的灯蕊绒面料的小棉袄，格外醒目。衣服在她藕一样洁白而又冻得通红的手里翻腾揉搓，和着哗哗的流水声，便在河上荡漾出极富美感的韵味。

     感受到脚步声，她略略偏过头来。于是，我看到了生命中美的极致：温柔恬静的妙龄女子，头发漆黑，肤如凝脂。也许是生活在乡间，她的那双眼睛清澈透明，眼波流转，顾盼生辉。这浑然天成的美，简直让我无法直视，我的灵魂也经过了一次净化与洗礼。

     收敛心神，我猜个八九不离十：她就是昨夜给我们送棉被的人。这时，她主动站起来微微一笑：“你好！你们昨天这么晚进山来干什么呢？”于是我和她攀谈起来。原来，她昨天夜里，被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惊醒，十分诧异，因深山里极少有车来，何况这大雪纷飞的夜晚！过了一阵，她又没听到车的动静了，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于是出了家门，打上手电，朝着发出过声响的地方寻找，发现一辆车陷进雪地里了，车上还有两名熟睡的男子。担心人被冻坏，她赶紧回去抱了一床她妈妈新做的棉被，悄悄给我们盖在身上……

     昨晚，零下十几摄氏度，如果没有这床棉被，后果不知会是怎样？

     我说：“妹子，你等我会儿，我这就回去把被子拿来还你。真的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等我奔跑回货车停的那个地方，朋友还在呼呼大睡。我摇醒他，也不理会他的询问，抱起被子就向河边跑去。

     河水无语，少女伫立。只有无边的宁静与微弱的太阳光影。河水从少女清澈而略带迷茫的眼眸，流进我微微开启的心灵。细碎如鱼鳞的波光，在少女灿若朝霞的脸颊轻轻荡漾。

     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我心中暗自生长。那些关于生命、关于爱的思绪仿佛一下有了答案。我抱着被子送她回家，我们并排走着，她身上分明有一种淡淡的幽香。河流在身后依然绵延不绝，那般柔情而执著。

     到了河岸上，三间瓦房出现在眼前，虽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她告诉我，这三间瓦房有两间是乡政府办公用的，有一间是教室，而她就是学校里的一名教师。

     许多小孩子陆续来到学校了，他们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每个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竹蔑编的小篓子，篓子里放着个小陶罐，里面还装着热乎乎的炭。

     除了中午到车上吃了点干粮，我一直在教室外徘徊，时不时地向窗里张望。

     她们那里，早上十点钟上学，下午两点钟放学。恰好，那天正值周末，下午要放学的时候，一位端庄慈爱的中年妈妈来到了教室门外。她应该是少女的母亲吧！孩子们热情地叫着：“婆婆好！”

     她收拾书本，又仔细关好了门窗，近前对我说：“我妈妈来接我，我要和她回家了。”她的眼睛极大，黑白分明。此刻，眸子里好像有一种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失落。

     她和她的母亲开始动身回家。我好想和她说说话，不知什么原因，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说起，只好鼓足勇气问了她的名字。“我叫秋月”，她轻声地说道。于是，这个名字，成了我心头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我看着她越走越远，变成一个渐渐远去的红点。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口气爬上山顶，想再看看她的背影。她又走远了，我又爬上一个又一个山头，直到红点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此刻，天边的云朵被晚霞映照得好像要燃烧起来，粉红、玫瑰红、绛紫……如同一幅飘动着的织锦画，瑰丽无比。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夜幕慢慢降临。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车子装货的地方，货已装好，天却完全黑了下来。此时，在我与她相遇的小河边，一片宁静随着水银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柔柔的波浪包裹的身影，仿佛还在我心头回荡。看来，我是爱上这一方水土了。从此，我的梦境里，常常有一丝淡淡的幽香。

     二十多年过去，命运未曾再给我见到她的机会。然而生命中那一份悸动与不染尘埃的真情，却因怀念而更加美好。想必她也早已为人母了。山川无言，岁月静好。那件大红底小黑点的灯蕊绒棉袄，那场漫天飞舞的大雪，那床轻柔的牡丹花缎面棉被，却一直珍藏在我心中，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