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四世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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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有许多象祁老者的老人,希望在太平中度过风
烛残年,而被侵略者的枪炮打碎他们的希望。即使
他们有一份爱国的诚心,可是身衰气败,无能为力。他们只好忍受。忍受到几时?是否能忍受得过去?他们已活了六七十年,可是剩下的几年却毫不能自主;即使他们希望不久就入墓,而墓地已经
属于敌人!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有许多象祁天佑的半老的人,事业已经固定,精力已剩了不多,他们把自己的才力已看得十分清楚,只求在身心还未完全衰老的时候再努力奔忙几
年,好给儿孙打下一点生活的基础,而后再一一假
若可能一一去享几年清福。他们没有多少野心,而只求在本分中凭着努力去挣得衣食与家业。可是,敌人进了他们的城;机关,学校,商店,公司…..
一切停闭。离开北平?他们没有任何准备,而且家庭之累把他们牢牢的拴在屋柱上。不走?明天怎办呢?他们至少也许还有一二十年的生命,难道这么长的光阴都要象牛马似的,在鞭挞下度过去?他们不晓得怎样才好!
有许多象祁瑞宣的壮年人,有职业,有家庭,
有知识,有爱国心,假若他们有办法,他们必定马上去奔赴国难,决不后人。他们深恨日本人,也知道日本人特别恨他们。可是,以瑞宣说吧,一家大小的累赘,象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背上,使他抬不起头来,眼老钉在地上;尽管他想飞腾,可是连动也动不得。现在,学校是停闭了,还有开学的希望没有?不知道!即使开学,他有什么脸去教学生
呢?难道他上堂去告诉年轻的学生们好好的当亡国
奴?假若学校永远停闭他便非另谋生路不可;可
是,他能低首下心的向日本人或日本人的走狗讨饭
吃吗?他不知怎样才好!
有许多象瑞全的青年人,假若手中有武器,他们会马上去杀敌。平日,他们一听到国歌便肃然起
敬,一看到国旗便感到兴奋;他们的心一点也不狭小偏激,但是一提到他们的国家,他们便不由的,有一种近乎主观的,牢不可破的,不容有第二种看
法的意见一—他们以为他们自己的国家最好,而且希望它会永远完整,光明,兴旺!他们很自傲能够这样,因为这是历史上所没有过的新国民的气象。他们的自尊自傲,使他们没法子不深恨日本人,因为日本人几十年来天天在损伤他们国家的尊严,破坏他们的国土的完整;他们打算光荣的活着,就非首先反抗日本不可!这是新国民的第一个责任!现在,日本兵攻破他们的北平!他们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这个污辱!可是,他们手中是空的;空着手是无法抵抗敌人的飞机与坦克的。既不能马上去厮杀,他们想立刻逃出北平,加入在城外作战的军队。可是,他们怎么走?向哪里走?事前毫无准备。况且,事情是不是可以好转呢?谁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学生,知道求学的重要;假若事情缓和下去,而他们还可以继续求学,他们就必定愿意把学业结束了,而后把身心献给国家。他们着急,急于知道个究竟,可是谁也不能告诉他们预言。他们不知怎样才好!
有许多小崔,因为北平陷落而登时没有饭吃;
有许多小文夫妇,闭上了他们的口,不能再歌舞升
平;有许多孙七,诟骂着日本人而没有更好的方法
发泄恶气;有许多刘师傳想着靠他们的武艺和日本
小鬼去拚一拚,可是敌人的坦克车在柏油路上摆开,有一里多地长;有许多……谁都有吃与喝那样
的迫切的问题,谁都感到冤屈与耻辱,他们都在猜测事情将要怎样变化——谁都不知怎样才好!
整个的北平变成了一只失去舵的孤舟,在野水上飘荡!舟上的人们,谁都想作一点有益的事情,而谁的力量也不够拯救他自己的。人人的心中有一
团苦闷的雾气。
玉泉山的泉水还闲适的流着,积水滩,后海,三海的绿荷还在吐放着清香;北面与西面的青山还在蓝而发亮的天光下面雄伟的立着;天坛,公园中的苍松翠柏还伴着红墙金瓦构成最壮美的景色;可是北平的人已和北平失掉了往日的关系;北平已不是北平人的北平了。在苍松与金瓦的上面,悬着的是日本旗!人们的眼,画家的手,诗人的心,已经不敢看,不敢画,不敢想北平的雄壮伟丽了!北平的一切已都涂上耻辱与污垢!人们的眼都在相互的问:“怎么办呢?”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摇头与羞愧!
只有冠晓荷先生的心里并没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他比李四爷,小崔,孙七,刘师傅.…都更多知道一些什么“国家”“民族”“社会”这类的名词;遇到机会,他会运用这些名词去登台讲演一番。可是,小崔们虽然不会说这些名词,心里却有一股子气儿,一股子不服人的,特别不服日本人的,气儿。冠先生,尽管嘴里花哨,心中却没有这一股子气。他说什么,与相信什么,完全是两回事。他口中说“国家民族”,他心中却只知道他自己。他自己是一切。他自己是一颗光华灿烂的明星,大赤包与尤桐芳和他的女儿是他的卫星一一小羊圈三号的四合房是他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作饭,闹酒,打牌,唱戏,穿好衣服,彼此吵嘴闹脾气,是季节与风雨。在这个宇宙里,国家民族等等只是一些名词;假若出卖国家可以使饭食更好,衣服更漂亮,这个宇宙的主宰一一冠晓荷一一连眼也不眨巴一下便去出卖国家。在他心里,生命就是生活,而生活理当奢华舒服。为达到他的理想生活水准,他没有什么不可以作的事。什么都是假的,连国家民族都是假的,只有他的酒饭,女人,衣冠,与金钱,是真的。
从老早,他就恨恶南京,因为国民政府,始终没有给他一个差事。由这点恨恶向前发展,他也就看不起中国。他觉得中国毫无希望,因为中国政府没有给他官儿作!再向前发展,他觉得英国法国都可爱,假若英国法国能给他个官职。现在,日本人攻进了北平;日本人是不是能启用他呢?想了半天,他的脸上浮起点笑意,象春风吹化了的冰似的,渐渐的由冰硬而露出点水汪汪的意思来。他想:日本人一时绝难派遣成千成万的官吏来,而必然要用些不抗日的人们去办事。那么,他便最有资格去作事,因为凭良心说,他向来没存过丝毫的抗日的心思。同时,他所结交的朋友中有不少是与日本人有相当的关系的,他们若是帮助日本人去办事,难道还能剩下他吗?想到这里,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觉得印堂确是发亮,眼睛也有光。他好象记得西河沿福来店的大相士神仙眼说过,他就在这二年里有一步好运。对着镜子,他喊了一声:“桐芳!”他看到自己喊人的口形是颇有些气派,也听到自己的声音是清亮而带着水音儿,他的必能走好运的信心当时增高了好几倍。
“干吗呀?”桐芳娇声细气的在院里问。
因为自己心里高兴,他觉得她的声音特别的甜
美好听,而且仿佛看到了她的永远抹得鲜红而范围扩大的嘴唇。他好象受了她的传染,声音也带着几分甜美与尖锐:“那回神仙眼说我哪一年交好运来
着?”问罢,他偏着点头,微笑的等她回答。
“就是今年吧?”她刚说完,马上又把那个“吧”
字取缔了:“就是今年!今年不是牛年吗?”
“是牛年!他说我牛交运啊?”
“一点不错,我记得死死的!”
他没再说什么,布觉得心中有一股热气直往上冲腾。他不便说出来,而心里决定好:日本人是可爱的,因为给他带来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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