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滕文公上

05滕文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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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

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暝眩,厥疾不瘳。』」


 滕文公為世子的時候,將出使到楚國去,聽到孟子在宋國,特地路過宋國來拜見孟子。孟子對他講,人生都秉有善性,不過要去擴充運用他,才能做到聖賢的地步。所說的話必稱述堯舜的行事來證實。

因為堯舜的治天下,完全是仁義之道。意在勉勵世子知道聖人王政是可以學到、做到的。

嗣後世子從楚國回來,再度去見孟子,孟子怕他不明白,就申明說:「世子你懷疑我的話嗎?要知天下古今的道理,僅有一個,不論聖愚賢不肖,

只要肯努力行善就可以了。

從前齊國有個勇臣叫成覵對齊景公說:『他是個丈夫,我也是個丈夫,我為甚麼怕他呢?』顏回也說:『舜是甚麼人,我是甚麼人,聖人與我同樣是人,只要是立志有作為的,也會做到舜這步地位。』

魯國的賢人公明儀也說:『文王是我的導師,周公制禮作教,難道會欺騙我嗎?』他們三個人,不都承認人都同具一個可以為善的性,沒有甚麼聖愚之分的,只要篤信力行,人人都可以成聖成賢。

今滕國雖小,但截長補短,也有五十方里的大地方,還可以成為一個平治的國家。書經說命篇上說:『假如這菌藥吃了,而不頭昏眼花,那麼他的病就治不好。』所以治理國家,總要振作精神,徹底除去積弊才行。」


第二章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

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 飦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悅。


滕定公死了,太子文公向他老師然友說:「從前在宋國,孟子曾經和我談性善的道理,在我心裏始終不能忘。現在很不幸,遇到喪父的大事;我想請您去問問孟子,然後舉行喪禮。」然友就到魯國鄒縣,去各孟子問禮。

孟子說:「太子這樣慎重,不也是件好事嗎?舉辦父母的喪禮,本來是人子用來曲盡自己的孝心啊。曾子說過:『父母在世,按禮事奉他們;去世了,按禮安葬他們,按禮祭祀他們;就可以稱為孝子了。』至於諸侯的喪禮,我本沒有學過;雖然如此,我卻曾聽人說過。父母死後,子女行三年的喪禮,穿粗麻布不縫底邊,叫做斬衰的孝服,吃煮得很薄的稀飯;從天子一直到平民,一律如此。夏、商、周三代都是這樣的。」

然友向太子覆命,太子就決定行三年的喪禮;可是宗族長輩和朝中百官都不願意,說:「我們的宗國魯國的先君既沒有人這樣做,我國的先君也沒有人這樣做;到了您的身上却要違反前代的舊典,是不可以的。並且志書上說:『喪祭的禮儀,應該隨着父祖們辦理。』怎麼可以違反呢?」

太子說:「我這是有所承受,不是任意改變的啊。」太子又向然友說:「我從前沒有講求過學問,只喜歡跑馬弄劍;現在呢,宗族長輩和朝中百官都不滿意我,恐怕我不能把喪事辦理完善。您再替我問問孟子吧。」

然友又到鄒國去去問孟子。

孟子說:「是的,我知道他們不會同意。這事是不能找別人做主的啊。孔子說:『國君死了,政事聽任冢宰大臣去處理,繼位的新君只是竭盡哀情,每天僅僅喝一點稀粥,臉色深黑,到喪位上去哭泣;朝裏的百官和辦事人員,就沒有人敢不哀痛。因為新君哀在他們前面啊。上面有喜好某種東西的人,下面就一定有比他更厲害的人。上面君子的德行,好比是風;下面小人的德行,好比是草;草上加一陣風,一定要隨着伏倒的。』這事全靠太子親身領導了。」

然友向太子覆命。

太子說:「這事真得靠我自己。」便在中門外倚盧裏守喪五個月,沒有發布命令和告戒;百官和同族的人都贊美太子說;「可以說他是知禮的人了。」

等到安葬的日子,四方的人都來觀禮。看見太子臉色的悲傷,哭泣的哀痛,使來弔喪的人都非常悅服。


第三章

滕文公問「為國。」

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盼盼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滕文公向孟子問治理國家的道理。

孟子說:「人民耕種的事,是不可耽誤的,詩經上說:『白天你去把茅草割回來,夜晚你就把它絞成繩子;趕緊爬上田間的草寮把它修繕,又要開始播種百穀了。』因為普通人民的習性,必須有永久保有的產業,才會有經常向善的心志;沒有永久保有的產業的,就不會有經常向善的心志;如果沒有經常向善的心志,種種放蕩無禮、邪僻不正的壞事,就沒有不做的了;等到犯了罪,這才跟着處罰他們,就等於是預設法網,網羅人民了。」

那裏有仁君在位,陷民入罪的事情都可以做呢?所以古來的賢君,一定是恭敬節儉,用禮法接待臣下;各人民徵稅,有一定的節制。從前陽貨曾說:「假使要發財,就不能行仁政了;假使要行仁,就不能發財了。」夏朝的制度,每個成年男子給他五十畝田耕種,讓他按照五畝田某幾年的平均產量,每年貢上田租,這稅法叫做貢。殷朝的制度,每個成年男子給他七十畝田,其中七畝是公田,要他幫公家耕種,這稅法叫做助;周朝的制度,每個成年男子給他一百畝田徵取十畝田的生產做賦稅,這個稅法叫徹;名稱雖然不同,其實都是十分之一的稅率啊。

徹,是徵取的意思。助,是借用民力耕種公田的意思。

古時的賢人龍子說:『徵收田稅的辦法,沒有比助法更好的,沒有比貢法更壞的了。』那貢的辦法,是比較幾年中的收成,作為徵稅的定額:在豐熟的年歲,粟米拋棄得狼藉滿地,即使多收點稅也不算暴虐,卻偏偏照定額收得很少;可是碰着災荒的年歲,縱使在田裏施肥,全部收成還不夠完稅,却又一定要按照定額十足徵收。做人民的父母,使人民怨恨地瞪着他,勢將終年勤苦勞動,還不夠拿收穫奉養他們父母,又得舉債湊足規定的數額去完稅,使家裏的老少活活餓死,被搬去填在田溝山澗裏;那麼,他做人民父母的資格,在那裏呢?

講到把俸祿永遠給予功臣子孫的世襲制度,滕國本已實行了。詩經上說:『希望雨先下在我的公田中,然後再落到我私田裏。』只有助法才有公田的辦法。

從這詩經上看來,周朝雖行徹法,同時也兼行助法了。人民既有永久保有的產業,就要再設立庠序學校去教化他們。施教的場所叫做庠,因為那是奉養退休的卿大夫和士,請他們擔任老師的地方;叫做校,因為那是教導人民的地方;叫做序,因為那也是習射講武的地方。各朝都有地方辦的學府,夏朝叫做校,殷朝叫做序,周朝叫做庠。

至於國立的學府叫做學,迢名稱却三代共同使用的。這些都是用來闡明做人大道的啊。


使畢戰問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穀祿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死徒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後來滕文公叫大夫畢戰來問孟子施行井田的辦法。

孟子曰:「你的國君,想要施行古代的仁政,在群臣中加以選擇,委派到你,你一定好好努力。講到施行仁政,必須從劃正田畝的界限開始。假如田畝的界限不正確,井田的大小就不能均勻,徵收米穀也就不能公平;所以暴虐的國君和貪污的官吏,一定要廢亂那田畝的界限,才好從中取行。如果田界已經劃得正確,那麼分配田地,制定俸祿,就可以毫不費事地辦妥。

滕國土地雖然狹小,可是也有在官府執政受祿的官吏,也有在田野耕種納盾的農民;沒有古吏就沒有人管理農民,沒有農民就沒有人供養官吏。請在郊門外依照助法,在九區裏劃出一區公田;郊門內依照徹法,在十分裏抽取一分,使人民自行納稅。官吏從卿以下,一直到士,一定有專供祭祀用的圭田,圭田每人分給五十畝。

一個家庭裏,年滿十六還未獨立門戶的子弟,叫做餘夫,每人另分給田地二十五畝。這樣,無論死者安葬或生者遷居,都受了產業的限制,不會越出本鄉的地方。

民在同一個鄉村裏耕種,在同一塊井田上生活,出去工作和回家休息,都互相陪件;防禦盜寇和伺察宵小,都互相幫助;有了疾病,也都互相救護;那麼人民自然會彼此親近和睦了。

井田的辦法,是在一方里的土地上畫一個井字,把它均分成九區,叩做一井,每井占地九百畝;井的中央是國定的公田,其餘的分給八家,都有私田一百畝,共同培養公田裏的作物。

必須先把公田裏的事情做完,然後才敢處理自已私田裏的事;這先公舌私的規定,是用來區劃官吏和農人的分別,要他們各盡各的義務,各享各的權利。這就是井田制度的大要。

王於實行時斟酌情形,稍作變通,使之合宜,就要靠您的國君和您自己了。」


第四章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

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食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

「許子冠乎?」曰:「冠。」

曰:「奚冠?」曰:「冠素。」

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

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

「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有個治理神農學說的人,名叫許行,從楚國到滕國來,步行到文公的門上而告訴文公說:「是從遠方來的人,聽說君施行古時聖王的仁政,情願領受一所房屋,做你的老百姓。」

文公就給他一所住宅,他的徒弟有幾十個,都穿著粗毛布衣服,靠著編草鞋、織席子而生活的。

又有一個楚國儒者陳良的徒弟,名叫陳相,和他的弟弟陳辛,背著耕田的犁鍫從宋國到了滕國,向文公說:「聽說君施行古時聖王的仁政,這也就是聖人了,我情願來做聖人的老百姓。」

陳相有一天見到許行,聽許行談起農家理論,大為悅服,便完全放棄了以前所學的,去學許行的學說。

後來陳相來見孟子,傳述許行的話說:「滕君有志施行王道,確也算是賢德的國君,雖說如此,卻還沒有聽詔古聖人之大道理啊!真正賢德的國君,是應當和人民一起耕種,而自食其力,一面早晚燒煮,一面治理民事。如今滕國有食廩儲存米穀,有府庫聚集財貨,這就是損害人民來奉養自己罷,那裏算是賢德呢?」

孟子問:「許子是不是一定要自己種了穀然後才吃飯呢?」

陳相說:「是的。」

孟子問:「許子一定要自己織了布然後才穿衣嗎?」

陳相說:「不,許子穿的是粗毛布衣服。」

孟子問:「許子戴帽子嗎?」

陳相說:「戴的。」

孟子問:「戴的甚麼帽子?」

陳相說:「戴的是生絲織的帽子。」

孟子問:「自己織的嗎?」

陳相說:「不,是拿穀子換來的。」

孟子問:「許子為甚麼不自己織呢?」

陳相說:「為了是怕妨害耕種。」

孟子問:「許子是不是用鐵鍋與瓦罐煮飯,用鐵器耕田呢?」

陳相說:「是的。」

孟子問:「都是自己造的嗎?」

陳相說:「不,也是用穀子換來的。」

於是孟子便辯駁說:「照許子的意思,用穀子去換燒煮耕種器械的人,不算是損害燒窰打鐵的人;那燒窰和打鐵的人,也用他們的製成品來換取穀子,難道也算損害了農夫嗎?而且許子為甚麼不去兼作燒窰和打鐵的工作,所有東西只是從自己家裏取出來使用,豈不更好?為甚麼定要忙忙碌碌的去和百工交換呢?怎麼許子這樣不怕麻煩呢?」

陳相說:「百工的事,本來就不能一面耕種,一面兼作的啊!」

孟子緊接著反駁說:「百工各做各事,尚且不可一面耕種一面兼作,那麼人君治理天下政事,難道獨可以一面耕種一面兼作的嗎?自古以來,社會就是分工互助的,有的施行政教,是在朝君子的事;有的從事生產,是在野庶民的事。而且就一個人身上來計算,衣服、飲食以及其他生治必需品,百工技藝所製的無不具備,假如都必要自己一手作成,而後才使用,那簡直是領導天下的人不停的在路上奔走了。所以古人說:『有的人勞心,有的人勞力;勞心的人治理人,勞力的人受人管理。』受人治理的人供養人,治理人的人受人供養,這是天下通行的道理呢!」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後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

「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當堯的昤候,天下生民的災害,還沒有完全平治,大水亂流,漫溢到天下各處,草木非常茂盛,禽獸也非常眾多,五穀卻不能成熟,而且禽獸還要逼迫人,印着獸蹄鳥爪的道路,縱橫在中國土地上。堯見到人民不得宴全,獨自放在心裏憂愁,感覺天下的大患不是一個人可以收拾得了,於是舉用舜來幫助他分治,舜便派伯益主持火政,伯益就把山林和藪澤裏的草木燃熾起火來燒了,禽獸失掉依靠,才逃掉躲避了。又派大禹疏導黃河下游九條河道,又濬通南面的濟水和漯水,使它們都灌注到海裏去;同時開拓汝水和漢水的河身,排除淮水和四水的淤積,使它們都灌注到大江裏,然後中國地方,才可耕雇五穀,人民才能得著食物。當這時候,大禹八年勤勞在外面,三次經過自己的家門都沒有進去,像這樣忙碌,雖想和人民一起耕種,又怎麼可能呢?」

「等到水患已平,舜又派棄任后稷的官,掌管農政,教導人民耕耘收穫的方法,去種植五穀,五穀成熟了,人民才有了養育。堯、舜又想到做人總有一定的道理,如果只是吃飽了飯,穿暖了衣,安逸的居處,沒有教育,那麼就跟禽7獸的行為相近了。堯、舜又發愁了,於是使契任司徒的官,掌理禮教,教導人民做人的大道,使他們曉得父子要有親愛,君臣要有禮義,夫婦要有分別,長幼要有次序,朋友要有信用。堯曾說過治理人民的方針:『凡人民中勞苦的要慰勉他們,來歸的要撫恤他們,用心偏邪的要匡正他們,行為不好的要改正他們,還有懦弱不能自立的要輔助他們,惰怠不能上進的要鼓舞他們。總要使他們自己得復本來的善性,又必須時時去提醒警覺,並格外加恩惠給他們。』古時候聖人為人民憂愁到如此地步,水土方平,便想如何來養民;衣食纔足,便想如何來教民;終日汲汲皇皇,那還有閒工夫去耕種呢?」

「堯把不能得到舜放在自己心上憂愁;舜把不能得到禹、皋陶放在自己心上憂愁,那些把一百畝不能耕種得好放在自己心上憂愁的,只是農夫罷了!拿財物去分給人家叫做惠,拿善言去教代人家叫做忠,只有能替天下找一個賢能的人才叫做仁。所以說拿天下讓給別人容易,要替天下找一個賢能的人才卻困難哩!孔子曾說:『堯做君的德量是偉大極了!世上最崇高的事物,沒有再超過天了。唯獨堯的德量,卻能夠和天相比!他的德量是多麼的廣遠啊!百姓竟說不出適當的話來形容他!真正能盡人君之道的,只是舜啊!功德是那樣的崇高,雖然有天下,竟像沒有天下一樣,整年為百姓憂愁,並不關心帝位的尊榮,而忘懷一己的享受。』堯、舜的治理天下,孔子這樣的贊美堯、舜,難道沒有他們用心的地方麼?他們只是從平治天下的大處着想,不把心思用在耕種小事罷了。」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嚮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彊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

「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 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屣,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我只聽說用中國的禮義文明去同化蠻夷的,沒有聽說拋棄中國的禮義文明,反被蠻夷所同化。

你的老師陳良,本是生長在南方的楚國,因為悅服周公、孔子的儒道,到北方來研究中國的學術北方的學者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他,他不為地方習俗所限制,力求上進,真可算是一倨才德出眾的人。你們兄弟兩人,用師禮事奉他已經幾十年,怎麼現在老師一死,卻就背叛了他呢?

從前孔子死後,過了三年以外,分子們守心喪的孝期已滿,收拾行李將要回去,進來拜別子貢,大定相對着痛哭,悲不成聲,這才分別回去,只有子貢還不忍離去,送別後又復回到他在墓旁靈場上所築的小屋裏,獨自又守了三年,然後才回去。又過了些時候,子夏、子張、子游三個人,因為有若的相貌和孔子很相像,想拿過去事奉孔子的禮去事奉他,要求曾子同意。

曾子說:『這是不可以的,夫子的道德好比用長江、漢水的長流洗濯過,經伏天的太陽曝曬過,那種潔白光輝,再沒有甚麼能加乎其上的了。』

現在這許行,是個南方的野蠻人,說話像伯勞鳥一樣亂叫,他那種君臣並耕的說法,不是先聖王堯舜的正道,你卻背叛你的老師而去學他,這和曾子只知尊崇孔子,不肯事奉有若的情形便大不相同了。

我只聽說鳥兒飛出幽暗山谷,遷到高明的喬木上去的,卻沒有聽說鳥兒離開高明的喬木,反飛進幽暗的山谷中去的。詩經魯閟宮篇上說:『那文化落後的戎狄,是應該膺擊的,禮義缺乏的荊舒,是應該懲治的。』假使周公尚存的話,正要膺懲他們之不暇,而你反要從這人去學,拋棄了禮義文明,而信怪異的邪說,也算是不善於應變的人了。」

陳相分辯說:「如果依從許子的道理治國,那麼市價就能劃一不貳,國中沒有詐偽,雖然三尺的無知小孩到市場去買東西,決不會有人欺騙他。因為許子認為天下的貨物,由於品質分了等級,價目有了高低,便引起許多爭端。所以主張只計量不計質,採取同量便同質的辦法,彼此互相交易。不論布疋或綢緞,只要丈尺長短相同,那價目就一樣;麻或縷,絲或線,只要斤兩輕重相同,那價目就一樣;五穀也不問是那一種,只要斗石多寡相同,那頜目也是一樣;至於所穿的鞋子,也只要尺寸大小相同,那價目也是一樣。」

孟子駁斥說:「要知道貨物品質的精粗美惡不齊等,不是貨物品質本來的情形。所以買賣的價目,自然有高低的差別,有的相去一倍五倍有的相去十倍或百倍,更有的要相去千萬倍的;現在你光拿它們的長短輕重多穿寡大小做比例,混同起來,劃一項目,這簡直是擾亂天下呵!試問粗笨的鞋子和細巧的鞋子價目一樣,那麼還有誰肯去做細巧的鞋子呢?依許子的辨法去行,你以為國中沒有詐偽,我卻以為正是率領著天下人去作詐偽的行為,怎麼能夠治理國家呢?」


第五章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癒,我且往見,夷子不來。」

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


有一個信仰墨子學說的人,名叫夷之,由孟子學生徐辟的介紹,求見孟子。孟子對徐辟說:「我本來很願意和他相見,但我今天還在生病,等病好了,我將前去拜見,你請夷子不必來了。」

過了幾天,夷子又託徐辟,要見孟子。

孟子說:「我今天倒是可以見他了,若不糾正他的錯誤思想,我們儒家的道理就不能昌明;我姑且直接地糾正他一番。我聽說夷子是信仰墨子學說的人,那墨子辦理喪事,拿菲薄節儉作原則。夷子想拿這個原則去改變天下的風俗,難道認為不這樣薄葬就不高貴嗎?但夷子葬他的父母很豐厚,那他何不拿輕賤的方法去事奉父母。」

徐辟把這話告訴夷子。

夷子詭辯說:「照儒家的說法,古代聖王保護人民,像保護自己的嬰兒一樣,所以書經上有『像保護嬰兒』的話。這怎麼講呢?我認為就是說愛護世人,沒有差別等級;只是實行起來,先從自已父母開始罷了。」

徐辟又把這話告訴孟子。

孟子說:「那夷子當真以為一個人愛他哥哥的兒子,有如愛他鄰居的嬰兒嗎?那書經上話是別有用意的啊。一個無知的嬰兒在地上爬行,快要跌進井裏去,並不是嬰兒的罪過;那無知的愚民,快要陷入法網,情形正好相同,怎麼不預先像保護嬰兒似的扶持教導他們?並且上天生養萬物,使它們自從一個根本上產生,父母是子女唯一的根本。可是夷子認為愛護世人,沒有差別等級,把別人的父母看作自己的父母;這就是因為他心中實在無父無母,以致有兩個根本的緣故。在上古時代,曾經有一個不安葬自己父母的人,他的父母一死,就抬了屍身去拋棄在山澗裏。過了幾天,他又經過那裏,只見狐和野猫在吃屍身上的肉,蒼蠅、蚊蚋、螻蛄也聚集在屍身上爭食;於是他頭額上有汗水流出來,斜眼看着,不忍正視。這出汗,並不是為別人出的,實在是心中的愧疚表達在臉上啊。於是他回家去拿了搬泥的土籠和挖地的木鍬來,把屍身掩埋了。這掩埋如果是應該的,那麼後世的孝子仁人厚葬他們父母,也一定有他的道理了。」

徐辟又把這些話告訴夷子,夷子心裏像是失掉了什麼,沉默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說:「孟子已經指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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