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星企业”遇上“一地多卖”：江西雄鹰公司诉讼案法律监督申请获检察院受理

今年8月底，江西雄鹰铝业股份有限公司股东龚细长收到了江西省检察院南昌铁路运输分院的《办理案件检察人员通知书》，在这之前的8月17日，该检察院正式受理了他的法律监督申请。自企业遭遇“一地多卖”陷入连环诉讼后，这是龚细长收到的难得的一个好消息。

雄鹰铝业和江西雄鹰实业有限公司是龚细长、龚兆汉等六兄妹创立的雄鹰系公司。

2016年，雄鹰铝业在一笔4000万元贷款到期要办理续贷过程中，发现雄鹰实业子公司安义县振兴中小企业非融资性担保有限公司名下用于担保的50亩土地遇到“一地多卖”，被安义县国土资源局卖出，其中28亩卖给江西伟星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建了一栋厂房；另外22亩用来建设凤凰安居花园的9栋廉租房。

雄鹰铝业老厂区

经历漫长的诉讼，建设凤凰安居花园的22亩土地被法院判决安义县不动产登记局颁发不动产权证的行为违法，责令其对违法登记行为致使涉案土地无法恢复原状采取补救措施；而卖给伟星公司的28亩，法院先是判振兴公司胜诉，后又以振兴公司与伟星公司相邻的两宗土地之间有一条天然灌溉水渠，水渠两岸分别有较宽空地，客观上重叠“可能性”不大，驳回了振兴公司的起诉。

围绕与伟星公司的土地是否重叠，2022年8月，江西省自然资源测绘与检测院出具了一份宗地叠加分析报告，认为振兴公司与伟星公司之间的土地存在重叠。基于此，江西省检察院南昌铁路运输分院受理了振兴公司的法律监督申请。对于这起事件，红星新闻记者联系安义县自然资源局，相关工作人员表示不方便回应；而伟星公司的公开电话则始终无人接听。

创业

如今的雄鹰铝业老厂区已经一片破败，荒草丛生，唯剩“江西雄鹰铝业股份有限公司”几个大字，仿佛还在提醒人们这家公司当初的辉煌。

雄鹰铝业的成立，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

彼时，龚细长和龚兆汉两兄弟在南昌梅岭化工有限公司经营工业洗涤产品，生意做得有声有色。“1998年开始，老家安义县的领导来做工作，劝我们回乡创业，支援家乡建设。我们觉得，安义是我们的故乡，我们应该回报故乡，就同意了。”龚细长说。

1999年3月12日，龚细长兄弟俩在安义县成立南昌市雄鹰化工有限公司，生产、销售化工产品“工业洗涤剂”。经过五年的经营，南昌市雄鹰化工有限公司经营效益十分良好，用龚细长的话来说，“属于当时安义县效益最好的企业。”

彼时，安义县有十多万人在全国各地经营铝合金的销售及加工经营，龚细长兄弟俩看重了铝合金行业的发展前景和当地的便利条件，于2004年成立江西雄鹰实业有限公司，即雄鹰实业，开始做铝合金型材的生产与销售；之后又成立了雄鹰铝业，开展研发工作，设立了院士工作站和博士后科研工作站，建成了先进航空铝合金型材制备的生产线。

院士工作站和博士后科研工作站

资料显示，自雄鹰成立以来，巅峰时曾实现年产值12亿元、年纳税1511万元，是江西最大的铝型材企业之一，先后获得国家知识产权优势企业、江西省科技创新企业、高新技术企业称号，多次获得南昌市科技进步奖。在科研领域，雄鹰公司科研取得重大突破，先后获得国家专利300多项。其中，“航空铝合金制备新工艺”经江西省国防科工办鉴定，达到国内先进水平，填补全国民营铝型材行业空白。

“一地多卖”

2004年12月，安义县中小企业服务中心代表政府出资50万元，雄鹰出资450万元，双方成立“安义县中小企业担保投资有限公司”，龚细长担任法定代表人，主要为县里一些中小企业提供融资担保。2007年11月，安义县中小企业担保投资有限公司增资3000万元，安义县中小企业服务中心作为股东出资1800万元，其中1050万元以33333平方米约50亩土地的国有土地使用权作价出资。

2011年，安义县中小企业服务中心将股权出让，雄鹰公司以1940万的价格购买了其在安义县中小企业担保投资有限公司的全部股权，其中就包括50亩作价增资的商业用地。至此，雄鹰公司持有了担保投资公司的全部股权。

南昌铁路运输法院的生效裁判文书，载明了这一过程。

值得注意的是，因为政策性原因，安义县中小企业担保投资有限公司曾经两次更名，先是于2011年7月更名为“安义县中小企业担保有限公司”，又于2015年更名为“安义县振兴中小企业非融资性担保有限公司”，即振兴公司。

2016年8月，雄鹰铝业名下一笔抵押贷款到期，银行批准向其续贷后，雄鹰铝业向第三方借款3700万元用于“过桥”。这笔贷款的抵押物，正是振兴公司名下的这50亩土地的国有土地使用权。由于振兴公司之前的更名，导致公司名称与土地证名称不一致，无法予以抵押贷款。取回土地证后，振兴公司向安义县不动产登记局申请办理土地使用权人名称变更登记。

“我们向安义县国土资源局申请更名，国土局一直不给我们变更登记，没办法我们向法院起诉。”龚细长说。2018年9月，安义县法院作出判决，责令安义县国土局依法对振兴公司的申请予以审查，并作出具体行政行为。

该判决生效后，安义县国土局并未履行，振兴公司再次将安义县国土局起诉至南昌铁路运输法院。该法院作出判决，责令安义县国土局将50亩土地使用权人变更为振兴公司。安义国土局不服提出上诉，2019年6月，南昌铁路运输中院作出二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在我们通过诉讼等多种手段要求为土地更名时，发现我们的土地遭遇了‘一地多卖’。”龚细长说。他认为，这也正是安义县国土局迟迟不给更名的原因。

官司

龚细长经过多方了解得知，50亩土地中卖给江西伟星实业发展有限公司28亩，建了一栋厂房；另外22亩用来建设凤凰安居花园的9栋廉租房。

“因为是安义县中小企业服务中心提供的土地，土地证一直能正常使用，而且那块地一直空着，也没有建围墙，要不是更名的事情，被人家卖掉了我们也不知道。”龚细长说。雄鹰公司找来江西省众合勘测规划有限公司湾里分公司对争议地块进行测量，测量结果显示江西伟星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和凤凰安居花园的建筑物及构造物占用了案涉50亩土地。

凤凰安居花园项目

就凤凰安居花园所占用土地，振兴公司于2019年向南昌铁路运输法院提起诉讼，因为所占用土地被办理了9个土地使用权证，振兴公司共分了9个诉讼，其诉讼请求均为：判决安义县不动产登记局恢复涉案土地原状，或作出补救措施；诉讼费由安义县不动产登记局承担。

南昌铁路运输法院于2019年6月4日立案后，于同年6月28日开庭审理了这9起案件。最终，南昌铁路运输法院作出判决，安义县不动产登记局颁发不动产权证的行为违法，责令其对违法登记行为致使涉案土地无法恢复原状采取补救措施。该判决已于2019年7月生效。

该判决生效后，安义县国土局以公益性需要为由，收回案涉50亩土地的土地使用权。2019年12月，安义县自然资源局签发了《关于有偿收回国有土地使用权的决定》。文件显示，因县人民政府廉租房建设的公益性需要，决定收回雄鹰公司50亩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并注销该不动产权证；该宗土地使用权的补偿款为1050万元，但雄鹰公司予以拒绝。

时任安义县国土局局长张某疆曾回复媒体称，因为针对案涉土地无法恢复一事，县政府曾多次找雄鹰公司沟通，最终决定由安义县科工局代表政府向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以1050万元的价格收回该土地。2021年5月25日，市中院作出一审判决，判决考虑到廉租保障住房公益性的问题，应当由县政府进行收回。

不过，红星新闻查阅该判决发现，判决内容为：振兴公司是涉案土地的所有权人，安义县科工局主张于法无据，驳回安义县科工局全部诉讼请求。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于2021年9月作出二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虽然这个案子我们胜诉了，但截至目前，我们既无法拿回土地，也没有拿到任何赔偿。”龚细长说。

新证据

除了用于建设安居工程的土地，振兴公司认为其50亩土地中还有28亩土地被卖给了伟星公司，遂向法院提起诉讼。因未能查询到伟星公司土地证编号，南昌铁路运输法院认定振兴公司请求撤销该土地证不符合法定条件，从而驳回起诉。

伟星公司

2019年3月，振兴公司再次以安义县不动产登记局为被告、伟星公司为第三人诉至南昌铁路运输法院。2019年4月，南昌铁路运输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法院认为，振兴公司已经举证证明其名称变更的过程及拥有合法土地证的事实，并提供现场照片及第三方勘测图纸用以证明其权益受到侵害，振兴公司土地与伟星公司土地存在7.9139亩土地的重叠，最终判决撤销颁发给伟星公司的涉案国有土地使用权证。

不过，安义县自然资源局不服此判决，提出上诉。2019年12月，南昌铁路运输中院作出二审裁定，认为“一审判决基本事实认定不清”，从而撤销一审判决，将该案发回重审。

一年后，南昌铁路运输法院作出行政裁定书，认为振兴公司与第三人相邻的两宗土地之间有一条天然灌溉水渠，水渠两岸分别有较宽空地，客观上重叠“可能性”不大，因此不能认定案涉土地使用证登记行为与原告存在利害关系，振兴公司不具备原告资格，进而裁定驳回振兴公司的起诉。振兴公司上诉后，南昌铁路运输中院于2021年作出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2022年5月10日，江西省高级法院出具裁定驳回了振兴公司的再审申请。

“没想到在江西省优化营商环境工作领导小组的关心下，受江西省自然资源厅委托，江西省自然资源测绘与检测院出具报告认定振兴公司土地与伟星公司土地存在重叠，我们这起案件才迎来转机。”龚细长说。江西省自然资源测绘与检测院的分析报告称，经叠加分析显示，振兴公司与伟星公司地块存在重叠，重叠面积约为7.89亩，与前述南昌铁路运输法院作出的一审判决认定相差无几。

“我们一开始之所以认定是28亩，是因为拿不到伟星公司全部的土地证和坐标，具体也不知道到底占了多少，江西省自然资源测绘与检测院认定存在7.89亩的重叠是基于振兴公司50亩土地与伟星公司仅提供的87亩土地进行数据比对得出，而伟星公司占地200余亩，实际重叠面积应该不止7.89亩。”龚细长说。

据此，振兴公司向江西省检察院南昌铁路运输分院提出行政诉讼法律监督申请。2023年8月17日，江西省检察院南昌铁路运输分院正式受理了振兴公司的申请。8月底，振兴公司收到了《办理案件检察人员通知书》，目前该案正在进一步办理之中，“我们希望最终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困境

龚细长表示，2016年将土地证从银行拿回时，曾向“过桥”垫资公司借款3700万左右还给银行，本打算土地证更名完成后重新到银行抵押贷款，再把钱腾出来还给“过桥”公司，“没想到地被卖了，资金卡在那里，本来讲好三五天就还钱，结果还不上。”为此，垫资公司起诉了雄鹰，导致雄鹰土地等财产被查封。

后来，雄鹰的发展并不顺利。2016年，为盘活企业，雄鹰申请开发企业老厂区180亩工业用地，想将其改造成高端门窗产业园项目的标准工业厂房。2018年初，雄鹰公司的规划建筑设计方案及施工图审批通过，当年4月正式开工建设，8月达到预售条件，但由于老厂区180亩土地分属雄鹰公司名下4家公司，又因“土地转移登记”被卡烂尾。一系列事情，让雄鹰公司的经营日益困顿。到了2017年，工资拖欠更为严重，可能会拖两到三个月，甚至一年只发半年的工资。

雄鹰公司老员工王东回忆，除了工资之外，公司还经常出现接到订单但没有资金采购原材料的状况，以至于交货不及时流失很多客户。据他估算，那年之后订单量下降约三分之一。2020年开始，公司衰退迹象更加明显，只做了五千多吨的量，而前一年还做了近一万吨。“哪怕最后我们胜诉，雄鹰还能不能活也是个未知数，说是诉讼泥潭，一点不为过。企业的脆弱，在我们身上得见一斑。”龚细长说。

红星新闻记者尝试联系了雄鹰公司当时组建的科研团队的部分人员。南昌航空大学教授王家宣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表示，“作为一家从县城一步步成长为国内知名品牌的企业，雄鹰目前的境遇发人深思，尤其是对我们这些科研人员来说感觉很可惜。”

王家宣教授主要从事有色合金等温成形、冷挤压成形、半固态成形、液态成形等技术研究，完成的“铝合金法兰盘无斜度、无余量等温精锻工艺研究”获航空部科技进步二等奖，还兼任中国兵工学会金属材料学会挤压铸造专业委员会委员、江西省锻压协会理事会理事、副秘书长，从2006年开始与雄鹰公司接触，2016年退休后在雄鹰从事研发工作，对雄鹰公司了解颇深。

“雄鹰当时请到了南昌大学、南昌航空大学、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的一批相关技术专家组成了科研团队，还成立了院士工作站和博士后工作站，可以说雄鹰依托高校搞铝材料研发的模式是很成功的，对于我们这些搞科研的人来说，也需要这样一个平台……我作为一名科研人员，感觉很惋惜的。”王家宣教授说。

南昌航空大学另一位教授方立高对红星新闻表示，“我从学校任教期间就和雄鹰接触，进行过研发合作，退休之后更是将大部分精力放到了这个平台上，当时我们在航空等高精尖领域的铝材料应用研发领域已经取得了突破，可以替代必须从欧洲进口的相关材料，且已经可以量产。我甚至可以说，当时的产品已经达到国内一流、江西第一，据我所知在江西省没有一家企业能够生产或者研发出我们的产品。”

“当时我们已经在和一些航空等领域的企业洽谈合作，他们对于我们研发的特种材料需求是很高的，后来这些合作都夭折了。目前来看，我们当时研发的特种材料在航空等领域仍然是有很强烈需求的，还有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虽然我们有一系列的研发成果，有图纸，可是生产不出来，我作为一辈子搞材料的人，什么心情可想而知。目前只希望雄鹰的一切尽快结束，尽快步入正轨，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我的研发成果应用在相关领域。”方立高教授说。

回应

针对上述问题，红星新闻记者联系了安义县自然资源局，一名接电话工作人员表示将了解情况后给予答复。此后，该工作人员又对红星新闻表示：“我去了解了一下情况，我们和振兴公司有诉讼，具体我们不是很清楚，不方便回应。”

红星新闻记者还联系了雄鹰公司系列事件发生时在任的安义县国土局局长张某疆，其电话先是接听后无人说话，后记者收到短信：“抱歉，现在不方便接电话。”随后，记者向其发送了采访短信，截至发稿时也未获得回复。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去年7月多家媒体报道，安义县发生一起小车撞男童致其死亡的交通事故。据当时的警方通报，7月2日10时55分许，安义县商业大厦宿舍小区门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48岁驾驶员张某某驾驶小型普通客车与在小区通道上骑三轮车的4岁男童刘某某发生碰撞，刘某某后经医院紧急抢救无效死亡。经酒精、毒品含量检测，张某某体内酒精含量为零，毒品检测结果为阴性。经警方事故责任认定，张某某负事故全部责任。据上游新闻报道，记者从当地至少3名人士处证实，此案肇事的驾驶人员系安义县自然资源局党组书记、局长张某疆。

此外，红星新闻记者还采访了江西安义高新技术产业园区一位乐姓主任，其称，“雄鹰公司‘一地多卖’的事，历史比较久远，涉及自然资源部门土地拍卖的事，要以主管部门意见为准。最近检察院也受理了他们的法律监督申请，可以看后续进展，法院肯定会给一个公正的判决。”

此外，红星新闻记者还多次拨打伟星公司的公开电话，始终无人接听。